水仙并未因昭衡帝的默許便大張旗鼓,她深知此事需抽絲剝繭,一擊即中。
首先,她以“宮中需排查,以防疫病”為由,請裴濟川借太醫(yī)身份,去查驗了被羈押的趙石。
裴濟川回來后稟報:“娘娘,那趙石雖年近五旬,但常年從事精細琉璃活計,眼力并未如內(nèi)務(wù)府所言那般昏花?!?/p>
“微臣以銀針測試,其目力敏銳,于微弱光線下亦能辨識銀針數(shù)目,絕無可能對琉璃盞內(nèi)里明顯的暗裂毫無察覺,除非……”
他頓了頓,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除非那暗裂極其隱蔽,或是在他接手前被人以高超手法暫時遮掩,稍受外力便徹底崩裂?!?/p>
裴濟川的話輕易便推翻了內(nèi)務(wù)府說的,趙石老眼昏花,疏忽導(dǎo)致琉璃貢品損壞。
與此同時,水秀利用司記女官整理舊檔的權(quán)限,在每日上職結(jié)束后,挑燈夜讀,她仔細核查了近年內(nèi)務(wù)府琉璃器皿的采買與入庫記錄。
功夫不負有心人,水秀發(fā)現(xiàn),與那尊損毀琉璃盞同期入庫的另一批琉璃擺件中,曾有記錄提及個別器物存在燒制氣泡、偶有釉色不均等瑕疵。
而負責(zé)那批器物驗收的,正是現(xiàn)任內(nèi)務(wù)府副總管的心腹。
更巧的是,那名心腹后來因“工作疏漏”被調(diào)離,接手其部分工作的,恰是如今咬死趙石有罪的現(xiàn)任庫房主管。
線索逐漸清晰,但仍缺關(guān)鍵一環(huán)......
水仙必須直接證明那尊琉璃盞入庫時就有問題。
聽露與水秀幾經(jīng)周折,終于設(shè)法找到了那位已被排擠到邊緣地帶,郁郁不得志的原庫房管事。
起初,他顧慮重重,不敢多言。
直到聽露暗示,此事已引起皇后娘娘關(guān)注,若他能提供實情,或可戴罪立功,他才終于松口,猶豫萬分下才拿出了一份私下謄錄的,與官方記錄略有出入的入庫底單副本。
聽露翻看,看到其中關(guān)鍵,眸中頓時閃過一抹驚色。
果然!
她拿好賬本,快步回去稟報皇后娘娘。
——
夜色深沉,御書房內(nèi)燭火通明。
昭衡帝剛批閱完幾份緊急奏章,眼睛有些疲憊。
他揉了揉眉心,正要讓馮順祥將燭光再調(diào)亮些的時候,便見水仙帶著幾分夜露的微涼,捧著一疊卷宗走了進來。
進了御書房后,水仙側(cè)首屏退了隨侍的宮人,入內(nèi)將卷宗輕輕放在御案一角。
在昭衡帝略顯疲憊的目光迎上她的時候,水仙平靜地翻開了最上面的卷宗......
水仙將裴濟川的驗傷記錄、水秀查到的同期檔案、以及那份關(guān)鍵的原管事私錄底單副本,一一在昭衡帝面前展開。
她的聲音清而冷,話語邏輯更是嚴(yán)密,平淡如水的樣子不似在求一次重案重審,宛若在梳理一樁再普通不過的宮務(wù)。
昭衡帝起初只是靜靜地聽著,雙手交疊在身前,食指輕撫著另一只手的指側(cè)。
待水仙全部說完,他才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著她。
“仙兒,你查得很仔細,這些證據(jù)……朕承認,此案確有疑點,趙石很可能是被冤枉的?!?/p>
昭衡帝頓了頓,目光不自覺地看向右手側(cè)堆成小山般的奏章。
在那堆奏章下有什么,昭衡帝是知道的。
后宮干政......原本昭衡帝是絕對不信的,可他本以為水仙求過他放那趙石的恩典也就算了......
這么短的時間,她竟然查到了這么多。
昭衡帝看著擺在面前的卷宗,即使他再不想,也忍不住去想那奏章上的話。
他緊抿起薄唇,嘆道:“此案已由內(nèi)務(wù)府與刑部會審定罪,若因皇后介入,便輕易推翻,朝廷法度的威信何在?日后如何約束群臣?”
“為了一個工匠,掀起如此波瀾,是否值得?”
他甚至試圖勸導(dǎo)她,語氣帶著些他自己未覺的屬于上位者的疏離。
“仙兒,你如今是大齊皇后,母儀天下,目光當(dāng)放得更宏闊長遠些,這些……微末小事,自有相關(guān)衙門按律處置?!?/p>
“皇上!”
水仙打斷了他,這是她極少有的舉動。
她不知為何昭衡帝的態(tài)度忽然會改變,他之前明明答應(yīng)過她的......
水仙心中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對昭衡帝有所期待,可她真的以為......她真的以為......
她抬起眼眸,那雙總是沉靜如水的眸子里,此刻燃燒著灼人的光芒。
“于您而言,這是權(quán)衡利弊、考量得失的朝政。”
“可是對于巧兒一家,這‘微末小事’,卻是足以讓他們家破人亡、永世不得翻身的滅頂之災(zāi)!”
向來冷靜的水仙,不知為何,此刻沒有再顧忌昭衡帝,她的聲音里甚至壓抑不住地泄出些憤怒。
“法度之威,當(dāng)在于其公正無私,讓天下人心服口服,心甘情愿遵從!而非在于其嚴(yán)酷猛烈,讓人因恐懼而被迫沉默!”
“若一個宏闊清明的天下,是由無數(shù)個像巧兒家這樣的冤屈、血淚堆砌而成,皇上,這真的是您想要的盛世嗎?”
說到最后,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些的哽咽,眼圈微微泛紅。
她想起了前世那個在青樓中掙扎,叫天天不應(yīng)的自己......
“皇后!”
昭衡帝怎么也沒想到,水仙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
他身為帝王的權(quán)威被質(zhì)疑,昭衡帝幾乎反射性地呵斥出聲!
后宮干政!她怎么會如此!
然而,昭衡帝心中怒氣在迎上水仙那雙盈淚的眸子的時候,就好像那堅實樓閣被抽空了基底一般,瞬間有股不安感涌了上來。
每一次,水仙都會用溫柔和體貼面對他的怒火。
可今日,水仙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竟然什么都沒說,就緊抿著唇要轉(zhuǎn)身離開。
昭衡帝人都僵住了。
眼看著水仙就要踏出御書房的門,昭衡帝根本沒多想,他快步上前拉住了水仙的手。
錦緞的袖口輕輕撫過兩人相接的手,隨著水仙掙扎的動作劇烈晃動了下,帶起更細密的癢意。
“是朕失言了?!?/p>
這一刻的昭衡帝,別說想起那個寫著水仙干政的奏章了,他連身為帝王者不會向任何人低頭這件簡單的事情都拋到了腦后。
昭衡帝的目光落在水仙垂在頰側(cè)的一滴眼淚,他的語氣柔和起來,輕嘆一口氣,似是被水仙打敗了。
水仙今日不知怎地,不想再委屈了。
她剛才轉(zhuǎn)身離開時,沒有任何的算計和謀劃,就是單純地想與昭衡帝拉開距離。
然而,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昭衡帝竟然在猶豫一瞬后,說了軟話。
“是朕……習(xí)慣了坐在這個位置上權(quán)衡利弊,計較得失,卻忘了……法理之外,尚有人情天理?!?/p>
這不僅僅是他的道歉,更是身為高高在上的帝王對她的罕見低頭。
“......仙兒,你比朕懂得多,也做得比朕好。”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在她面前,承認自己的不足,承認被她的理念所說服。
水仙怔怔地看著他,眼中的水汽尚未散去,心中卻因他這番話,掀起了巨大的波瀾。
昭衡帝拉起她的手,引著她走到書案前,指著她剛才帶來的那些卷宗,語氣已然不同。
“來,與朕仔細說說,證據(jù)已然如此,你待如何處置?”
水仙壓下心中的激蕩,整理思緒,臉上的淚痕還帶著涼意。
“臣妾以為,當(dāng)由皇上降旨,命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重啟此案,公開審理。將這些證據(jù)當(dāng)堂呈上,傳喚相關(guān)人證對質(zhì)?!?/p>
“此一來,程序正當(dāng),無人可指摘。而臣妾……懇請于簾后監(jiān)審,并非干預(yù),只為確保審理過程無人敢再行欺瞞舞弊之事,確保結(jié)果公正?!?/p>
昭衡帝聽到水仙要坐于簾后的時候,目光閃動了下。
可他又被水仙某種的赤誠打動,昭衡帝不再猶豫,當(dāng)即鋪開明黃詔紙,提起朱筆,親自擬旨。
寫罷,他放下朱筆,拿起玉璽,鄭重地蓋下印鑒。
然后,他將圣旨遞給水仙,目光深邃而堅定:“此事,朕準(zhǔn)了,就按仙兒的意思辦。”
這是他登基以來,首次在具體的政務(wù)上,因為一個女子的堅持那份對百姓的仁心,而明確地改變了自己的權(quán)衡。
正事議定,御書房內(nèi)緊繃的氣氛瞬間緩和下來。
昭衡帝看著燈下水仙因剛才哭過,微微泛紅卻格外明亮的眼眸,看著她因激動而更顯瑩潤的臉頰。
他心中那股因她為民請命的執(zhí)著而升起的敬意,悄然轉(zhuǎn)化為另一種更為熾熱的情感。
昭衡帝伸出手,將她輕輕拉入懷中,手臂環(huán)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低頭,溫?zé)岬暮粑鬟^她的臉畔。
“仙兒今夜為民請命,慷慨陳詞,可知冷落了為你憂心的夫君?”
水仙沒料到他話題轉(zhuǎn)得如此之快,方才討論政事的嚴(yán)肅氛圍尚未完全散去,她的手下意識地抵在他胸膛。
“皇上!正事剛完,怎的又……”
她的話未說完,便被昭衡帝攔腰抱起,引得她一聲低呼。
他抱著她,大步走向御書房后的貴妃榻上,低沉的笑聲尾音沙啞。
“政務(wù)已了,皇后娘娘雄辯之風(fēng)朕已領(lǐng)教?,F(xiàn)在,該盡一下你身為妻子,慰勞夫君的本分了……”
燭火被帶起的風(fēng)吹得搖曳生姿,映亮了一室驟然升騰的旖旎春色。
這一次,昭衡帝沒有因水仙的眼淚妥協(xi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