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禮和宮正殿。
妃嬪們按品級端坐,晨請的時辰已到,殿內(nèi)卻彌漫著一股不同尋常的微妙氣息。
前些日子那個溫家舊仆招供,陳嬪被打入冷宮的消息一夜之間已傳遍六宮。
雖具體緣由被封鎖,但都與前些日子皇后親赴永祿宮,以及靜妃未曾露面聯(lián)系在一起。
各種猜測在暗流下涌動。
不少人的目光悄悄在水仙沉靜的臉上和那個屬于靜妃的空位上逡巡。
竊竊私語聲低不可聞,卻更添了幾分山雨欲來的壓抑。
水仙端坐于鳳座之上,身著明黃色百鳥朝鳳宮裝,珠翠環(huán)繞,氣度雍容沉靜。
她目光平靜地掃過下方,將各色神情盡收眼底,卻并未多言,只按慣例處理著日常宮務(wù)。
就在晨請即將接近尾聲,眾妃心中惴惴,猜測著皇后是否會就靜妃之事有所表態(tài)時,殿外突然傳來內(nèi)侍清越悠長的通傳聲:
“皇上駕到——!”
皇上怎么突然過來了?
眾人皆是一驚,慌忙起身,整理衣冠,斂衽垂首,恭敬地跪迎圣駕。
連水仙也微微挑眉,有些意外昭衡帝會在此刻突然到來,她從容起身,立于鳳座之側(cè)。
昭衡帝邁著沉穩(wěn)的步伐踏入殿內(nèi),他今日未著朝服,只穿了一身墨色常服,金線繡著暗龍紋,更顯身姿挺拔,氣勢迫人。
他目不斜視,徑直走上御階,來到水仙身邊。
他沒有立刻讓眾人平身,而是先遞給她一個安撫而堅(jiān)定的眼神,然后才與她并肩落座。
“平身?!?/p>
昭衡帝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帝王的威嚴(yán)沉穩(wěn),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眾妃謝恩后起身,重新落座,卻個個連呼吸都不自覺地放輕了,不知昭衡帝今日出現(xiàn)是福是禍。
昭衡帝沉靜的目光緩緩掃過下方一張張或嬌媚、或清麗的面容,沉默了片刻,方才開口。
他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回蕩在寂靜的大殿中,所說的內(nèi)容卻讓所有人為之愕然。
他并未先提靜妃之事,而是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語氣,談起了這深宮高墻內(nèi)的女子。
“朕今日來,是想與你們說幾句話?!?/p>
他緩緩道,“朕深知,你們之中,許多人自幼習(xí)得琴棋書畫,各有才情,亦有抱負(fù)。然自踏入宮門那日起,你們的青春、才情,乃至一生的悲喜,便大多系于這四方宮墻之內(nèi),系于朕一人之身?!?/p>
他提及宮廷之中,為了帝寵、為了子嗣、為了家族榮辱而永無休止的爭斗,言語間并無指責(zé),反而帶著一種看透的疲憊與憐憫。
“朕見過太多明槍暗箭,太多無謂的傾軋……朕有時思之,亦覺悵然。”
眾妃聽得心神震動,難以置信這番話竟出自帝王之口。
她們偷偷抬眼,看向御座上那威嚴(yán)而陌生的帝王,又看向他身側(cè)同樣眸色復(fù)雜的皇后。
最后,昭衡帝的目光轉(zhuǎn)向身旁的水仙,他的語氣也隨之變得斬釘截鐵。
“然,朕之心,早已盡數(shù)歸屬于皇后,再容不下他人。朕與皇后,歷經(jīng)生死,相知相惜,此情天地可鑒。”
“朕亦不愿,再見更多如花年華的女子,因朕之故,在此深宮之中徒然耗費(fèi)光陰,磨滅心志?!?/p>
就在這時,昭衡帝才仿佛想起了靜妃之事,他轉(zhuǎn)向馮順祥,吩咐道:“帶靜妃上殿?!?/p>
很快,溫靜楓被帶了上來。
她面容雖有些蒼白,眼神卻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然,仿佛已做好了承受任何雷霆之怒的準(zhǔn)備。
靜妃依禮下拜,姿態(tài)依舊優(yōu)雅,卻透著一股疏離。
昭衡帝看著她,并未如眾人預(yù)想般厲聲質(zhì)問,反而用一種近乎平和的語氣問道:“溫靜楓,朕今日,給你一次選擇的機(jī)會。若朕允你離開宮廷,放棄妃位,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滿殿皆驚!
連水仙都微微側(cè)目,看向昭衡帝的側(cè)臉。
溫靜楓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
她看著昭衡帝平靜無波的臉,又看向他身旁的水仙,一時分不清這究竟是他的試探,還是廢黜前走個過場。
但壓抑在心中多年的渴望與對自由的向往,在此刻沖破了所有顧慮。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已是一片決絕。
她俯身,鄭重地行了一個大禮,聲音清晰而堅(jiān)定,響徹整個大殿:
“回皇上,若能離開宮廷,縱使布衣蔬食,縱使前路艱難,臣妾亦萬死不辭!”
“宮廷雖尊貴無極,卻非臣妾心之所向!臣妾……求皇上成全!”
聽聞靜妃所言,殿內(nèi)瞬間如同炸開了鍋一般,竊竊私語變成了難以抑制的驚呼聲。
竟有妃嬪當(dāng)眾承認(rèn)不愿留在宮中?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然而,更讓所有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昭衡帝聞言,非但沒有震怒,臉上反而露出了一個近乎釋然的微笑。
他面向滿殿震驚得幾乎失語的妃嬪,擲地有聲地宣布:
“好!朕,準(zhǔn)了!”
他不再看溫靜楓,而是對馮順祥微微頷首。
馮順祥立刻上前一步,展開手中早已備好的明黃圣旨,以尖細(xì)卻清晰的聲音,當(dāng)眾宣讀: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朕膺昊天之眷命,統(tǒng)御萬方,亦當(dāng)體恤宮闈。為免六宮粉黛空耗華年,彰顯朕之仁德,即日起,解散后宮!”
“凡宮中妃嬪,無論位份高低,自愿請辭出宮者,皆可領(lǐng)豐厚賞銀歸返本家,日后婚嫁自主,悉聽尊便。其家族不得以此問罪,朝廷亦予保全?!?/p>
“若有不愿離宮者,可遷往京郊行宮榮養(yǎng),一切供奉用度,依循舊例,絕不苛減,然不再為朕之妃嬪,止享宗室供養(yǎng)之儀。欽此!”
圣旨宣讀完畢,整個禮和宮死寂一片,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目瞪口呆,仿佛無法理解自己聽到了什么。
解散……后宮?
這簡直是盤古開天辟地以來,從未有過的駭人聽聞之事!
昭衡帝的目光再次落回依舊跪在地上,同樣被這驚天變故驚呆了的溫靜楓身上。
“溫氏,朕準(zhǔn)你離宮,削去靜妃位份,歸還本名。從今往后,你自由了?!?/p>
在這一刻,昭衡帝內(nèi)心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對溫靜楓的放手,不僅僅是對一個無辜女子的成全……更是對“溫嬪”那個困擾他多年的影子的徹底放下。
他的心中,已被水仙鮮活的身影以及他們共同孕育的子女完全占據(jù),再無一絲空隙留給過去。
然后,在所有人還因震驚回不過神的目光注視下,昭衡帝站起身,緊緊握住了水仙的手,將她一同帶起。
“從此,朕之后宮,唯皇后一人!朕之子女,亦唯有皇后所出!此志,天地為鑒,祖宗共證,永世不移!”
水仙怔怔地被他握著手,抬眸望著他棱角分明的側(cè)臉,聽著他這驚世駭俗到足以載入史冊的宣告。
一直以來,她都將他的心意視作需要小心維系和利用的帝心,將自己的心層層冰封,只余算計(jì)與清醒。
可此刻,看著他眼中那不容錯辨的、幾乎要將她灼燒的真摯……她一直堅(jiān)固的心防,在這一刻,竟涌起陣陣熱意。
圣旨下達(dá)后,消息以最快的速度傳遍宮禁,旋即如同野火般蔓延至前朝、民間。
舉世嘩然!
后宮之內(nèi),更是瞬間沸騰。
妃嬪們反應(yīng)各異,有人如聞仙樂,欣喜若狂,迫不及待地想要收拾行裝,奔赴自由。
有人茫然無措,習(xí)慣了宮廷生活,不知未來該何去何從;也有人如喪考妣,無法接受榮華富貴的驟然消失……
……
水仙獨(dú)自一人,緩緩走上禮和宮的最高處,憑欄遠(yuǎn)眺。
腳下是連綿起伏的琉璃瓦,是即將天翻地覆的深深宮苑。
夕陽如火,將整片天空和宮闕都染成了壯麗的金紅色。
她的心潮亦如這漫天云霞,澎湃難平。
腳步聲自身后響起,沉穩(wěn)而熟悉。
昭衡帝來到她身后,伸出雙臂,將她溫柔而堅(jiān)定地?fù)砣霊阎小?/p>
“仙兒,從此以后,這偌大宮禁,不再是爭斗的地方?!?/p>
“這里將是你,我,還有永寧、清晏、清和……我們一家人的家。”
水仙感受著身后傳來的溫暖,聽著他話語中描繪的那幅平凡卻珍貴的畫卷,她緩緩轉(zhuǎn)過身回抱住他精壯的腰身。
她將臉頰深深埋入他堅(jiān)實(shí)的胸膛,輕聲地,卻無比清晰地應(yīng)道:
“嗯?!?/p>
宮墻之上,夕陽的余暉如同熔金,將兩人緊密相擁的身影長長地投射在朱紅的宮墻上,緊密得仿佛再也無法分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