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皇宮里終于迎來了雙生子清晏、清和的周歲宴。
這是昭衡帝親自下旨大辦,堪稱國之慶典,其隆重程度僅次于皇帝的萬壽節(jié)。
宴席設(shè)在太極殿內(nèi),規(guī)模極大,賓客云集。
宗室親王、文武重臣及其命婦女眷依序而坐,觥籌交錯,一派盛世祥和的景象。
昭衡帝高踞主位,他的儀態(tài)沉穩(wěn),周身透著一股帝王獨(dú)有的威嚴(yán),眉宇間卻透著股人父的喜悅與驕傲。
他的目光時不時地看向旁邊的水仙,水仙身著皇貴妃品階的吉服,坐于他身側(cè)稍下的位置,渾身珠寶首飾華貴不可方物。
水仙感受到了昭衡帝的目光,不時地朝著他回以微笑。
然而,無論昭衡帝對她如何的關(guān)切,水仙的眸色深處都藏著警惕。
水仙安排了整個宴席,她將人手安插在了一旁侍衛(wèi)里,甚至在開宴前都分別打過招呼,讓他們特別注意蕭翊瑞,這個被剝奪了端親王的封號,廢為了庶人的男人。
今日。
久未出現(xiàn)在公眾場合的太后,今日竟也出席了。
她穿著隆重繁復(fù)的太后禮服試圖維持住往日的威儀,但那強(qiáng)撐起來的精神,都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大勢已去,她如今被半是囚禁半是看管地拘束在太后太妃主要活動的幾個宮室里。
雖與昭衡帝幾近撕破了臉,但畢竟今日是雙生子的重要日子,身為雙生子的皇祖母,她需要出席。
甚至,有些儀式需要太后完成。
太后雖然厭惡水仙,連帶地厭惡那兩個雙生子。
但是,她是個體面的人,在這種重要的場合,她不會讓外人察覺到后宮的不平靜。
水仙的身旁圍滿了人,她如今身為代掌鳳印的皇貴妃,又是兩位皇子的母親,無論她出身如何,現(xiàn)在命婦們對她都極為敬重。
水仙卻沒沉溺在這些人的踩高捧低里,她深知若是自己有一朝一旦跌落云端,如今這些奉承的人都會離開。
她仍然關(guān)注著周歲宴上的動靜,她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
裴濟(jì)川帶著太醫(yī)院他信任的心腹,隱在殿側(cè),盡量監(jiān)控著所有呈遞上來的御膳酒水,特別是送往水仙、昭衡帝處的。
小理子帶著銀珠等人,悄無聲息地檢查著殿內(nèi)熏香擺設(shè),乃至皇子公主可能觸碰的任何物件。
聽露更是調(diào)動了所有可靠的眼線,遍布殿內(nèi)外的宮人里,留意著任何一絲可疑的動靜。
宴至高潮,按宮中禮制,需由最尊長的太后為皇嗣賜福,以示慈愛蔭庇。
內(nèi)侍官高聲唱喏,乳母抱著包裹在明黃襁褓中的清晏、清和,恭敬地走到太后座前。
太后伸出手,動作略顯僵硬地先后將兩個孫兒接過,象征性地抱在懷中,輕輕拍撫。
那雙生子粉雕玉琢得仿佛小團(tuán)子,原本安安靜靜,在接觸到太后那身嶄新,熏著濃郁檀香的宮裝時,似乎有些不適應(yīng),小小的眉頭微微皺起,但并未哭鬧。
太后沒太當(dāng)回事,以為是自己不常接觸兩位皇子,甚至今日是第一次親自抱他們的緣故。
賜福禮成,乳母將孩子抱回。
然而,就在宴席繼續(xù)進(jìn)行,眾人推杯換盞之際,異變陡生!
先是清晏,猛地將方才喝下的些許奶水盡數(shù)吐出,隨即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起不正常的青紫色,緊接著便是清和,也開始劇烈嘔吐,小小的身體痛苦地蜷縮起來,發(fā)出微弱而痛苦的嗚咽聲,面色同樣迅速轉(zhuǎn)青!
“皇子!皇子怎么了?!”
乳母嚇得魂飛魄散,失聲驚叫,下意識地就抱著孩子去尋找坐在上位的水仙。
“怎么了?!”
水仙一直關(guān)注著孩子,見此情形,只覺眼前一黑,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
她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什么都顧不得了,在乳母快步撲過來的時候,水仙也快速地拎著厚重的吉服裙擺走向乳母的方向。
昭衡帝臉上的笑容瞬間收起,反應(yīng)過來發(fā)生了什么的他瞬間轉(zhuǎn)化為驚怒交加!
他霍然起身,龍顏震怒,周身散發(fā)出駭人的戾氣。
“太醫(yī)!裴濟(jì)川!快!”
方才還歌舞升平的大殿,瞬間亂作一團(tuán)!
驚呼聲、哭喊聲、杯盤落地聲交織在一起。
裴濟(jì)川與手下太醫(yī)第一時間沖上前,迅速檢查雙生子的癥狀,臉色驟變:“皇上!是中毒之兆!毒性......猛烈!”
聽他診斷,殿內(nèi)頓時亂作一團(tuán)。
皇子在周歲宴上中毒?!
昭衡帝不顧眾人驚慌,他展露出殺伐果決的一面。
“查!給朕徹查!宴席所有飲食器皿,接觸過皇子之人,一個都不許放過!”
裴濟(jì)川已經(jīng)跟隨乳母進(jìn)了偏殿,嘗試穩(wěn)住兩位中毒皇子的狀態(tài)。
裴濟(jì)川信任的跟隨他學(xué)習(xí)的太醫(yī)學(xué)徒,則散開來仔細(xì)查驗皇子方才用過的碗勺、乳母的衣衫……
然而,一番忙碌下來,竟一無所獲!
所有明面上可能接觸到皇子的東西,皆顯示無毒!
偏殿里,水仙緊緊抱著懷中氣息微弱,面色發(fā)青的孩子,身體因恐懼和憤怒而劇烈顫抖。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jīng)足夠冷靜,可身為人母,看到孩子中毒的瞬間,還是難免心痛如絞。
那感覺......仿佛有千萬根針在同時扎刺她的心臟。
她的孩子!她歷經(jīng)千辛萬苦才生下的孩子!
就在一片混亂和絕望之際,水仙猛地抬頭,目光如閃電般劈向一旁同樣面露緊張的太后。
一個被她忽略的細(xì)節(jié)閃電般劃過腦?!?!
是了,孩子接觸過太后!
她強(qiáng)忍著胸膛里泛起的,難以忍受的悲痛。
水仙的聲音因極致的壓抑,而變得微微沙啞。
她聲音不高,不想將此事過于聲張,但一旁伺候的裴濟(jì)川還是聽的十分清晰。
“裴太醫(yī)......請立刻查驗太后娘娘身上是否有毒!”
此言一出,雖然外殿沒有人聽見,但內(nèi)殿的人,包括站在內(nèi)殿門口看著其中情形的太后,皆是面露驚訝。
太后的驚色更是霎那間轉(zhuǎn)化為了憤怒。
太后難以置信地看向水仙:“你……你大膽!”
昭衡帝眸光一厲,雖覺震驚,但對水仙的信任壓倒了一切,立刻沉聲道:“照皇貴妃說的做!”
裴濟(jì)川看向一同過來的阿娜,畢竟同為女性,由阿娜出面檢查尊貴的太后更守規(guī)矩。
阿娜神色凝重,先向太后告罪,然后取出一套獨(dú)特的銀質(zhì)器具和幾只小巧的瓷瓶。
她小心翼翼地用特制的藥水擦拭太后的手腕、頸側(cè),尤其是那身嶄新宮裝的衣襟、袖口等皇子方才接觸過的地方。
太后想要發(fā)怒,可一抬頭看到昭衡帝額角繃起的青筋,想起最近自己和皇帝日漸疏冷的氣氛,還是決定忍一時,等查不出來以后再怪罪皇帝他們。
這樣的話,自己能占據(jù)道德高地。
片刻之后,銀針未變,但阿娜將擦拭過的藥水倒入另一個瓷瓶。
只見輕輕搖晃,那透明的液體竟逐漸變成了詭異的幽藍(lán)色!
“皇上!皇貴妃!”
阿娜舉起瓷瓶,聲音沉重,“太后娘娘衣襟、袖口等處,熏染有一種極為隱秘的毒粉!此毒由數(shù)種罕見礦物與植物提煉,無色無味,尋常銀針難以測出。”
“對成人,尤其是有底子的老人,短期接觸或許只是稍感不適,但于臟腑嬌嫩的嬰孩而言,只需少量經(jīng)由皮膚滲入,便是致命之毒!太后娘娘此刻是否也覺得有些頭暈、惡心?”
太后聞言,下意識地?fù)嵘献约旱念~頭,她方才確實覺得有些眩暈惡心,只當(dāng)是年老體虛加之場面混亂所致,如今被點(diǎn)破,頓時臉色慘白!
“不……不可能……這衣裳……”
太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先是感受到了有點(diǎn)震驚。
她低頭看著自己這身為了今日特意趕制,華麗無比的宮裝,猛地,她想起了這衣裳的來歷。
是她那被圈禁的“好兒子”蕭翊瑞,前些時日派人孝敬,說是請名匠縫制,望她在孫兒周歲宴上穿著,光彩照人!
原來……原來如此!
他不是孝心,他是要借她的手,殺死自己的親孫!
他要讓她這個母后,成為毒殺皇嗣的幫兇!
巨大的背叛感,還有著被利用的背叛。
甚至意識到自己險些親手害死孫兒的后怕,混亂著擊垮了太后緊繃的神經(jīng)!
太后怎么也沒想到,自己一向?qū)檺鄣男鹤泳谷蝗绱怂阌嬎?/p>
太后語塞,面對昭衡帝的質(zhì)問無法反駁。
她伸出手指顫抖地指向虛空,仿佛要抓住那個逆子。
太后聲音干啞,“是那個孽障......是他害我!是他想害皇嗣!這衣裳是他送的!是他啊!”
她情緒過于激動,嘶聲喊完,甚至還沒說出蕭翊瑞的名字。
太后一口氣沒上來,雙眼一翻,直接昏死過去。
“母后!”
昭衡帝又驚又怒,連忙命人扶住太后,緊急救治。
真相竟如此不堪!
他的親弟弟,不僅要害他的孩子,連他們的生母都一并算計!
“蕭翊瑞!”
昭衡帝從齒縫里擠出這個名字,滔天的殺意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
“馮順祥!給朕徹查!所有與端親王……不,與蕭翊瑞有關(guān)的余黨,一個不留!給朕挖地三尺,也要把所有參與此事的人揪出來,凌遲處死??!”
而水仙,已無暇去聽那憤怒的旨意。
她緊緊抱著懷中氣息越來越微弱的孩子,另一個孩子也在乳母懷中奄奄一息。
她俯下身,輪流用臉頰貼著孩子冰涼發(fā)青的小臉,滾燙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而出。
直到孩子受到毒害的時候,她才察覺到自己身為人母的痛心。
水仙的身體因巨大的恐懼和無助而劇烈顫抖,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那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在這冰冷宮闈中最溫暖的寄托。
此刻卻在她眼前,生命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
“救救他們……救救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