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成子這番話說完,便不再看燃燈,只是將手一背,好整以暇地,四處打量起來。
燃燈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當(dāng)場便噎在了那里。
他張著嘴,半晌,竟是一個(gè)字也說不出來。
隨手賞下?
惜才之心?
你管那玉虛宮八景燈的本源火精,叫隨手賞下?
你管圣人親自出手為一個(gè)小小人仙重塑根基,叫惜才之心?
你這是把我燃燈當(dāng)三歲的孩童來哄騙不成!
他心中那股子無名火,騰地一下便竄了上來,可偏生又發(fā)作不得。
他能說什么?
說你闡教就是護(hù)短,就是不講道理?
這話,他不敢說。
放在尋常仙家身上,或許還管用。
可放在這闡教金仙面前,尤其是在這廣成子面前,卻無異于癡人說夢。
當(dāng)年封神一戰(zhàn),闡教做下的那些個(gè)不講道理之事,還算少了么?
以大欺小,師徒齊上,連圣人都親自下場,破人家的陣法,打人家的妹子。
這樁樁件件,哪一件,是擺在道理上的?
可人家,偏生就贏了。
贏家,便是有道理的。
這便是三界之內(nèi),亙古不變的規(guī)矩。
你又能如何?
他只能是將這滿腔的憋屈與怒火,盡數(shù)壓回肚子里去,那張愁苦的面容,此刻更是憋得有些發(fā)紫了。
他這里方自偃旗息鼓,廣成子那邊卻不曾就此罷休。
他這邊話音方落,只在佛門陣中輕輕一轉(zhuǎn),便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兩個(gè)恨不能將頭埋進(jìn)胸口里去的身影之上。
那不是文殊普賢兩位大士,又是何人?
這二位自打闡教諸仙一到場,便覺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自在的。
那周遭同僚投來的目光,便如那芒刺在背,扎得他們坐立難安。
此刻察覺到廣成子的目光落在自已身上,那心中更是咯噔一下,心中不住地念著:“莫看我,莫看我......”
可天不遂人愿,只見廣成子臉上又浮起了那副溫和卻疏離的笑意,竟是邁開步子,不疾不徐地,朝著他們二人走了過來。
這一動(dòng),比方才去尋燃燈說話,更叫人心中發(fā)緊。
畢竟,燃燈當(dāng)年在闡教,終究還是個(gè)副教主,身份尊崇,與元始天尊乃是同輩論交。
他改投西方,雖說面上不好看,可終究還算是個(gè)人的選擇。
但這文殊普賢,卻是不同。
他二人,與廣成子、赤精子他們,乃是正經(jīng)的同門師兄弟,是玉虛宮二代弟子中,板上釘釘?shù)娜宋铩?/p>
是闡教十二金仙!
后來叛教而出,投入西方,這樁公案,在玄門看來,那便是洗不干凈的污點(diǎn)。
文殊與普賢心中那叫一個(gè)悔。
早知今日要在此處遇著這位大師兄,便是被佛祖罰去那八寶功德池中面壁千年,也斷然不肯來的!
如今卻是騎虎難下,躲是躲不過去了。
二人只得硬著頭皮,在那目光的逼視之下,緩緩抬起頭來。
“文殊師弟,普賢師弟?!?/p>
廣成子站定在二人面前,口中的稱呼,就如當(dāng)年在玉虛宮中的那般熟稔。
二人臉上熱氣上涌,后背已浸出了一層冷汗,手腳都不知道往何處安放,只得勉強(qiáng)合十一禮,口中干澀地應(yīng)道:
“不敢當(dāng)上仙一聲‘師弟’。”
“貧僧文殊。”
“貧僧普賢......”
“見過廣成子師......上仙?!?/p>
那一聲“師兄”,終究是沒能叫出口。
廣成子也不在意,只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們二人一番。
半晌,他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緩緩開口:“多年不見,二位師弟的風(fēng)采,倒是更勝往昔了。這一身佛光,寶相莊嚴(yán),想來在西方教中,過得也是順心如意?!?/p>
文殊菩薩到底是心思活絡(luò)些,勉強(qiáng)擠出一個(gè)笑容,回道:“有勞上仙掛懷。我等奉佛祖法旨,修行不敢有半分懈怠。”
“倒是上仙,道行愈發(fā)高深莫測,實(shí)乃玄門之幸?!?/p>
他這話,便是有意要將這私下的敘舊,往那公事公辦的路子上引。
可廣成子又豈能讓他如愿?
只見廣成子搖了搖頭,臉上露出幾分恰到好處的惋惜之色:“玄門之幸?唉,可惜啊,這樁幸事,卻與二位師弟無緣了。”
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在場中逡巡了一圈,好似在尋找什么人一般,口中自言自語道:“說起來,我方才便覺著奇怪。今日這般大的陣仗,怎么倒不見慈航師妹的蹤影?”
“按理說,她如今在佛門之中,身居高位,這等場面,她是不該缺席的?!?/p>
普賢菩薩為人老實(shí)些,聞言只得老老實(shí)實(shí)地答道:“回上仙的話。觀音大士如今正在東土大唐,處置一樁棘手的劫數(shù),故而未曾前來?!?/p>
“哦?原來是去救苦救難了?!睆V成子聞言,撫掌贊嘆,那臉上的神情,愈發(fā)顯得真誠了,“這倒是不差。師妹她還是當(dāng)年那副慈悲心腸,見不得世人受苦。這很好,很好啊?!?/p>
他連道了兩個(gè)“很好”,隨即又長長地嘆了口氣,滿是物是人非的感慨:“只是,終究是有些可惜了。我等師兄弟,自封神之后,便天各一方,再難有齊聚之日。今日好容易在此處遇著了故人,卻偏偏又少了她一個(gè)?!?/p>
“貧道心中,甚是想念。”
文殊與普賢二人,此刻當(dāng)真是體會到了什么叫做度日如年,什么叫做如坐針氈。
二人張口結(jié)舌,訥訥半晌,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想當(dāng)年,他們還在玉虛宮中修行之時(shí),這位廣成子大師兄,便是眾師兄弟之中最持重,最講規(guī)矩,也最得師尊看重的一位。
他為人雖不茍言笑,卻向來公允。
師尊閉關(guān)之時(shí),這玉虛宮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務(wù),便皆由他一人打理。
他執(zhí)掌金鐘,代師傳法,眾師弟們見了,哪個(gè)不是敬他,畏他?
便是后來那一場封神大戰(zhàn),闡教弟子齊出,這位大師兄亦是身先士卒,領(lǐng)著眾人沖鋒陷陣,護(hù)住了不少同門的性命。
他們二人,當(dāng)年也是受過他庇護(hù)的。
可也正因如此,今日這般相見,那心中的愧疚與難堪,便愈發(fā)濃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