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里往來穿梭的丫鬟仆役都不見了蹤影。
只有幾個管事模樣的中年人守在各處要道。
穿過幾重庭院,江澈被引至一處僻靜的院落。
郭淮的書房,郭靈秀被管家客氣地攔在了院外。
“小姐,老爺有要事與江公子商談。”
郭靈秀有些不情愿,但還是乖巧地點點頭,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
江澈推門而入,一股沉悶的空氣迎面撲來。
郭淮穿著一身素色便服,正背著手,站在一幅巨大的《萬里江山圖》前。
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zhuǎn)過身。
這位真定首富的臉上,再沒有平日里那種商人的精明與和氣。
“江賢侄,你來了?!?p>“坐?!?p>沒有半句寒暄。
江澈坦然落座,目光平靜地與他對視。
“郭伯父,燕王兵臨城下,您似乎憂心忡忡?”
“何止是憂心忡忡!”
郭淮長嘆一聲,在書房里踱起步來。
“我郭家三代經(jīng)營,才在真定攢下這份家業(yè)!如今兵禍一來,這滿城財富,不過是人家案板上的魚肉!城若破了,那些丘八沖進來,管你什么靖難之師,他們眼里只有金銀財寶!我這一家老小的性命,我這萬貫家財,怕是都要付諸東流!”
他越說越激動,原本保養(yǎng)得極好的臉上,肌肉都在微微抽搐。
江澈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任由他發(fā)泄著心中的恐慌。
直到郭淮再次停下腳步,喘著粗氣看向他。
江澈才緩緩開口,“郭伯父,您只看到了危,卻沒看到機?!?p>郭淮一愣:“機?什么機?家破人亡的機嗎?”
“當然是富貴滔天的機?!?p>江澈身體微微前傾,雙肘撐在膝上。
“您以為,守城的耿炳文將軍能守多久?”
不等郭淮回答,江澈便自顧自說了下去。
“耿將軍年事已高,雖是宿將,卻銳氣盡失?!?p>“他手下那十三萬大軍,多是南方調(diào)來的兵卒,水土不服,軍心不穩(wěn)?!?p>“更何況,朝廷內(nèi)部黨爭不休,援軍何時能到,能不能到,都是未知之數(shù)?!?p>“反觀燕王,他手下是什么兵?是常年與蒙古人作戰(zhàn)的百戰(zhàn)精銳!”
“他們習慣北方的氣候,悍不畏死,而且是為自己的主君賣命,士氣高昂!此消彼長,這真定城,破城只是時間問題?!?p>江澈說的這些,郭淮不是完全不懂,只是不愿去深想。
“那又如何?城破了,我們不還是死路一條?”
郭淮的聲音已經(jīng)帶上了顫音。
“不?!?p>江澈搖了搖頭,語氣篤定。
“城怎么破,很重要?!?p>他停頓了一下,給郭淮留出思考的時間,然后才拋出真正的誘餌。
“若是燕王殿下強攻十天半月,死傷慘重才拿下真定,他心中憋著火,確實可能縱兵劫掠,以泄憤,以賞軍?!?p>“可若是城門自己開了呢?”
“若是城中糧倉不慎失火,守軍斷糧,不戰(zhàn)自亂呢?”
“若是在燕王殿下兵臨城下之時,城中以郭伯父您為首的士紳商賈,簞食壺漿,開城喜迎王師呢?”
“到那時,您郭淮,在燕王殿下眼中,就不是一個待宰的富商,而是雪中送炭的大功臣!”
郭淮的呼吸猛地一窒,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著江澈。
他是個商人,他一生都在賭。
用小錢賭大錢,用身家賭前程。
而現(xiàn)在,江澈給了他一個最大的賭局。
賭注是郭家全族的性命,而回報,是整個天下!
許久,郭淮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你……你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他已經(jīng)問過一次。
但他希望對方能給他一個足以讓他安心的答案。
江澈卻像是沒聽出他話里的顫抖。
他端起那杯已經(jīng)微涼的茶,姿態(tài)閑適得仿佛在自家后院。
“郭伯父,您不必想得太復(fù)雜,我之所以知道這些,無非是來真定之前,在通州盤桓了數(shù)日。”
“通州是什么景象,您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p>通州!
郭淮的瞳孔猛地一縮。
通州是燕軍南下前的大營所在,燕王的大本營!
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從通州來的?
這個解釋,看似合情合理,卻又處處透著詭異。
通州魚龍混雜,三教九流匯聚,可有誰能像他這般,年紀輕輕,卻有如此洞察力和魄力?
郭淮是個老狐貍,他嗅到了一絲不對勁,但他不敢再問。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要安全。
“那我需要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
江澈放下茶杯,站起身來。
“您和往常一樣,該做什么,就做什么。安撫好城里的其他商賈,讓他們不要自亂陣腳?!?p>他走到門口,手搭在門環(huán)上,頓了頓,側(cè)過頭。
“剩下的,交給我?!?p>“時機一到,我會通知您?!?p>說罷,他拉開門,走向了郭靈秀所在的院子。
郭淮獨自一人站在空曠的書房里,許久許久,一動不動。
良久,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城外,燕軍大營的篝火連綿不絕,一條盤踞在大地上的火龍,擇人而噬。
郭淮苦笑一聲。
他當然明白,這什么都不用做的背后,真正要做的是什么。
他要做的,是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打開那扇決定真定城命運的城門。
……
與此同時,真定城外。
燕王朱棣的帥帳之中,燈火通明。
巨大的軍事沙盤擺在正中,上面密密麻麻插滿了代表雙方兵力的小旗。
朱棣一身玄甲,并未卸下。
他坐在主位上,粗大的手指捏著三封薄薄的信紙,反復(fù)看著。
信紙的材質(zhì)很普通,上面的字跡也并不出彩。
但信上的內(nèi)容,卻讓這位久經(jīng)沙場的藩王,目光越來越亮。
站在他身旁的朱高煦,同樣一臉亢奮,脖子伸得老長,恨不得把信紙盯出個洞來。
“父王,江澈這家伙,真是個鬼才!”
朱高煦忍不住出聲,語氣里滿是激動和與有榮焉的得意。
朱棣沒有理會他,將第一封信放下,拿起第二封。
“攻城之日,定在明日后的午時?!?p>“屆時城中必起大火,守軍糧草斷絕,此為天賜良機。”
短短一句話,卻點明了最佳的進攻時間,以及城內(nèi)會發(fā)生的策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