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位于皇宮西側(cè)最偏僻的一隅。
一踏入宮門,一股衰敗陰寒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與前朝的富麗堂皇,東西六宮的精致秀雅截然不同。
這里的宮墻斑駁,琉璃瓦殘破,雜草在石縫間頑強生長,連空氣都仿佛凝滯著女子的怨憤。
鳳駕抵達,冷宮的管事太監(jiān)和幾個宮女早已跪伏在冰冷的青石地上,頭埋得極低,不敢仰視天顏。
“參見皇后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水仙扶著聽露的手,緩緩步下鳳輦。
目光平靜地掃過這荒涼景象,并未多言,只淡聲道:“起來吧,劉太妃病體如何?帶本宮去看看?!?/p>
“是,是……”
管事太監(jiān)連忙爬起,佝僂著腰,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引路。
他從未想過,曾幾何時進過冷宮的水仙,如今竟然坐在后位上!
管事一邊可惜當(dāng)初沒慧眼識英雄,一邊諂媚地伺候著。
劉太妃所在殿內(nèi)還算干凈,此刻光線昏暗,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
床榻上,劉太妃蓋著洗得發(fā)白的棉被,臉色灰敗。
聽到動靜,她艱難地睜開雙眼。當(dāng)看清來人是身著朱紅鳳袍的水仙時,她眼中閃過一絲極復(fù)雜的情緒。
其中有片刻的恍惚,劉太妃隨即掙扎著想坐起來行禮。
“太妃病中,不必多禮。”
水仙上前一步,虛扶了一下,聲音溫和。
她在宮人搬來的繡墩上坐下,目光落在劉太妃憔悴的臉上。
“本宮聽聞太妃鳳體違和,特來探望。已命太醫(yī)院送了上好的藥材過來,太妃需安心靜養(yǎng)才是?!?/p>
水仙語氣關(guān)切,仿佛只是尋常探病。
劉太妃喘了口氣,聲音沙啞微弱:“勞……勞皇后娘娘掛心,老身……擔(dān)當(dāng)不起?!?/p>
水仙微微一笑,示意宮人將藥材放下,狀似無意地提起。
“太妃侍奉先帝多年,德高望重。如今太后娘娘在行宮靜養(yǎng),還時常念及舊人?!?/p>
她輕嘆一聲,似是隨口感慨。
“只是這宮里的是非,有時如同這冷宮的雜草,看似除盡了,不知何時又會冒出來,惹人心煩?!?/p>
她話語輕柔,卻字字敲在劉太妃心上。
劉太妃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顫,向來淡然的她提到此事卻滿臉謹慎。
“皇后娘娘慎言。有些東西,知道不如不知……”
劉太妃看著面前已然成為皇后的水仙,想起的卻是之前水仙在冷宮里的那段日子。
她輕嘆一句,還是開口道:
“思敏她……執(zhí)念已深……娘娘您……千萬小心?!?/p>
水仙眸色微深,溫言安撫了幾句,起身離開。
剛走出劉太妃居住的偏殿院門,便看到不遠處荒蕪的庭院中,一個穿著粗布灰色衣裙的身影背對著她。
聽到腳步聲,那人緩緩轉(zhuǎn)過身來。
正是被廢為庶人的劉思敏。
她瘦了很多,昔日合體的宮裝如今顯得空蕩蕩的,鬢發(fā)只用一根最簡單的木釵挽住,幾縷碎發(fā)垂在頰邊,平添幾分落魄。
然而,她的背脊卻挺得異常筆直,下巴微抬。
當(dāng)她的目光落在水仙身上,尤其是那朱紅常服上精致的暗紋鳳穿牡丹時,瞳孔驟然緊縮,袖中的手死死攥緊,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才勉強維持住表面的平靜。
劉思敏的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隨即,她極冷的,用一種近乎居高臨下的審視目光,將水仙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
她沒有如喪家之犬般歇斯底里,也沒有卑微的跪地求饒,竟是一言不發(fā),猛地轉(zhuǎn)過身,步伐甚至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穩(wěn),徑直走回了自己那間破敗的居所,“砰”的一聲,重重關(guān)上了房門。
那扇搖搖欲墜的木門,隔絕了兩個世界,也仿佛是她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點可憐尊嚴。
水仙看著那扇緊閉的房門,臉上沒有任何波瀾,只淡淡地對身旁的聽露吩咐。
“回頭讓人看看,廢后這邊,缺什么日常用度,按規(guī)矩添上,莫要讓人說本宮苛待了冷宮之人?!?/p>
“是,娘娘?!?/p>
聽露垂首應(yīng)道。
破敗的屋內(nèi),劉思敏背靠著冰冷粗糙的門板,胸口因壓抑的憤怒和嫉恨而劇烈起伏。
水仙那張嬌媚傾城的臉,那身刺目的、她曾經(jīng)也擁有過的鳳紋,如同夢魘般在她眼前不斷閃現(xiàn),啃噬著她的心。
她猛地離開門板,踉蹌走到屋內(nèi)一角,蹲下身,費力地挪開一塊松動的墻磚。
磚后是一個小小的暗格,她從中取出一個用油布緊緊包裹的物件。
揭開油布,里面赫然是一支金簪。
簪身是極細極韌的赤金,打造成鳳凰展翅的形態(tài),鳳尾鑲嵌著細小的紅色寶石,雖因年代久遠略顯暗淡,但做工之精美,依舊可見當(dāng)年不凡。
鳳凰的眼睛,是兩粒黑曜石,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地反射著微光。
這枚金簪,并非她劉思敏舊物,而是她父親劉太傅在徹底失勢前,秘密交予她的最后保命符。
據(jù)父親所言,此簪乃是當(dāng)今太后,在當(dāng)年先帝病重,諸皇子奪嫡白熱化之際,托劉太傅轉(zhuǎn)交給當(dāng)時一位手握京城防務(wù)兵權(quán)的關(guān)鍵將領(lǐng)的信物。
目的是希望能在最關(guān)鍵的時刻,為當(dāng)時還是皇子的蕭翊珩爭取到一份支持,哪怕只是讓對方保持中立。
雖然后來局勢瞬息萬變,這枚金簪并未真正派上用場,那位將領(lǐng)也未曾明確表態(tài)支持蕭翊珩,但此物的存在本身,就是鐵證!
證明太后曾為兒子私下聯(lián)絡(luò)外臣、結(jié)交武將!
這是宮闈大忌,是足以污蔑太后清譽,甚至質(zhì)疑昭衡帝的皇位是否完全正當(dāng)?shù)陌驯?/p>
劉思敏冰涼的指尖摩挲著金簪上冰冷的鳳,她的眼神掙扎變幻。
動用此物,無異于烈火烹油,很可能引火燒身。
昭衡帝若知此事,絕不會放過她。
最終,她深吸一口氣,將金簪用油布重新仔細包好,放回原處,掩上磚塊。
她不能急,不能慌。
她轉(zhuǎn)而走到那張破舊的木桌前,鋪開一張粗糙的紙張,研墨,提筆。
信是寫給昭衡帝的。
她沒有在信中提及任何辛秘,甚至沒有為自己辯白一句。
她用的是最哀婉凄楚的筆調(diào),追憶往昔在潛邸時,與還是皇子的昭衡帝的新婚記憶,傾訴冷宮生活的凄苦寒涼,表達自己深刻的悔過之意。
最后,她懇求皇上念在昔日那一點點微末的夫妻情分上,給予些許寬宥,不敢奢求其他,只望能改善一下冷宮的用度。
她要以退為進,用這封信,試探昭衡帝對她是否還有半分舊情。
-
是夜,乾清宮。
批閱奏折的昭衡帝揉了揉眉心,臉上帶著些疲憊。
他的目光落在書案一角,那里放著一封剛送來不久的信。
信封普通,但那字跡,他認得……
是劉思敏的。
他并未立刻拆開,只是凝眉看著,眉宇間縈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煩躁。
對于這個曾經(jīng)的正妻,他早已無半分情愛,只有被欺騙,以及被謀算的厭惡。
可這信……昭衡帝抿唇想起剛才馮順祥送來時所說的話,心底反復(fù)拉扯。
他不想看,可若是劉思敏如今在冷宮真的病重……
“皇后娘娘駕到——”
殿外傳來太監(jiān)的通傳聲。
昭衡帝幾乎是下意識地,以極快的速度將那封信拿起,略顯倉促地塞入了手邊一堆奏折的最下方。
水仙親手提著一個精致的食盒,今日穿了一身水藍色的宮裝,卸去了鳳冠,只簪著幾支素雅的珠花,更顯得眉眼溫柔,氣質(zhì)清麗。
“皇上操勞國事辛苦,臣妾燉了冰糖燕窩,給您潤潤喉?!?/p>
她笑容溫婉,聲音如同春風(fēng)拂過。
昭衡帝起身迎她,臉上已換上輕松的笑意,自然而然地接過食盒,如尋常夫妻。
“這么晚了,仙兒怎么還親自過來?這些事情讓宮人做便是?!?/p>
“宮人做的,哪有臣妾親自守著火候燉出來的心意?”
水仙眼波流轉(zhuǎn)間,已敏銳地捕捉到了他方才那一瞬間的不自然。
以及,那被匆忙遮掩,卻仍露出一點邊角的信箋。
水仙同樣認出,那是劉思敏的字跡。
兩人在暖閣的榻上坐下,水仙親手盛了燕窩,遞到昭衡帝面前。
她并不急著追問,而是柔聲說著永寧和雙生子今日的趣事,什么清晏學(xué)著翻身差點滾下榻,永寧又背會了一首新詩……
她語調(diào)輕柔,描繪得生動有趣,漸漸驅(qū)散了昭衡帝眉宇間的疲憊,讓他臉上露出了真切的笑意。
眼見氣氛融洽,昭衡帝也被她溫言軟語撩撥的目光愈發(fā)柔和。
水仙卻覷準時機,放下碗勺,用絲帕擦了擦嘴角,起身道:
“皇上政務(wù)繁忙,臣妾就不多打擾了,您也早些歇息?!?/p>
昭衡帝正被她哄得身心舒暢,情意綿綿,哪里肯放人,伸手便要去攬她纖細的腰肢,聲音帶著些許暗啞。
“奏折哪有仙兒重要?今晚便留下陪朕……”
就在他伸手過來的瞬間,水仙仿佛早有預(yù)料,輕笑著靈巧地向旁一躲。
“皇上……”
與此同時,她寬大的衣袖看似無意地拂過龍案上那堆奏折。
“嘩啦——”
幾本奏折連同被壓在下面的那封信,一起被帶落在地。
“哎呀!”
水仙低呼一聲,“臣妾不慎,驚擾皇上了……”
她連忙蹲下身,伸手去撿拾散落的奏折。
手指卻精準地撿起了那封混在奏折中,異常顯眼的信箋。
她拿著那封信,緩緩站起身。
目光,落在了信封屬于劉思敏的筆跡上。
信封尚未拆封,但僅僅是存在,就已足夠。
昭衡帝在看到水仙拿起那封信的瞬間,臉色就微微一變。
再對上她那雙仿佛會說話,寫滿了我見猶憐的眼睛,他心中莫名一慌,幾乎是立刻上前一步,語氣透出他都沒察覺到的心虛。
“仙兒,不是你想的那樣!你聽朕解釋……”
身為帝王,他何曾需要向人解釋自己的行為?
但此刻,面對水仙委屈的眉眼,昭衡帝心倏然一軟。
此刻的他,哪里是帝王,分明就是水仙的夫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