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和宮正殿內(nèi),蘇合香氣息清雅,卻驅(qū)不散驟然凝結(jié)的氣氛。
眾妃的目光或明或暗,皆聚焦在婉妃與水仙之間。
婉妃那番言論,引起些許波瀾。
一些妃嬪雖垂眸不語,但微微變換的坐姿,或手中帕子無意識地絞緊,都泄露了她們內(nèi)心的活動。
是啊,皇后娘娘這第一道鳳旨,未免太過偏私了些。
若日后人人都效仿,這宮規(guī)豈不成了笑話?
面對玉階之下,眾妃嬪無聲的質(zhì)疑,水仙端坐赤金鳳座,唇邊那抹淺淡的笑意竟絲毫未變,反而更深了些許。
她并未立刻斥責(zé)婉妃,也未急于為自己辯解,只是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最終落回婉妃那張努力維持著憂國憂民神色的臉上。
“婉妃……有心了?!?/p>
水仙開口,聲音清冷平和,聽不出半分怒意。
“你能思慮至此,時刻不忘宮規(guī)祖制,本宮……甚慰。”
她這話說得太過從容,反倒讓婉妃心頭一緊,隱隱覺得不安。
水仙不再看她,轉(zhuǎn)而對著侍立一旁的聽露微微頷首。
聽露會意,躬身退后一步,從身后一名小宮女手中,鄭重地捧過一卷明黃綬帶系著的卷軸。
那卷軸的色澤與規(guī)制,在場眾妃無人不識……
那是圣旨!
剎那間,所有人心頭都是一震!
連一直垂眸不語的德貴妃,也倏然抬起了眼。
皇后娘娘在晨會上請出圣旨?
這是何意?
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水仙并未起身,只對聽露示意。
聽露上前一步,面向眾妃,徐徐展開圣旨,朗聲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宮闈之治,乃天下儀范。舊制宮女限年出宮,雖有成例,然未足以盡人才之用,彰朝廷之明。今朕思慮,特旨革新后宮官制:……”
聽露拎著長長的明黃卷軸,低聲念道:“其一,廢除宮女年滿必出宮之舊例,凡自愿留宮、才德兼?zhèn)湔?,?jīng)考核,可留任宮中職司?!?/p>
“其二,設(shè)立女官體系,定品級,授俸祿,明權(quán)責(zé),開晉升之途。女官之選,不唯宮人,亦面向民間良家女子,無論平民、賤籍,凡通文墨、曉技藝、品性端方者,皆可經(jīng)考核擇優(yōu)錄用,量才授職?!?/p>
“其三,具體考選、晉升章程,由皇后會同內(nèi)務(wù)府詳擬定奪,頒行六宮。欽此——”
圣旨一出,震驚四座!
廢除宮女必出宮舊例!設(shè)立女官體系!面向民間,甚至……甚至賤籍女子也可考?!
這已不僅僅是解決一個銀珠去留的問題,這是要將延續(xù)百年的后宮制度,徹底翻新!
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方才那些因婉妃之言而心生不滿的妃嬪,此刻已是目瞪口呆。
婉妃臉上的血色,在聽露清晰的誦讀聲中,一點點褪盡。
她精心準(zhǔn)備的發(fā)難,在這道代表著至高皇權(quán)的圣旨面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擊!
水仙看著婉妃蒼白的臉色,回憶起昨晚,眸底閃過一抹意味深長。
她,早有準(zhǔn)備。
昨日傍晚,禮和宮內(nèi)室。
“……皇上!此話當(dāng)真?臣妾……臣妾代銀珠,謝皇上隆恩!”
聽到昭衡帝特許銀珠以女官身份入宮,水仙欣喜地依在昭衡帝懷中,主動獻上一吻。
昭衡帝受用地摟緊她,享受著她的主動與嬌憨,只覺得為了她這片刻歡顏,便是再破十次例也值得。
水仙卻在他懷中仰起頭,眼中欣喜漸退。
“皇上恩典,解了臣妾與銀珠的分離之苦。只是……臣妾由此想到一事,不知是否可行,想說與皇上聽聽。”
“哦?仙兒但說無妨?!?/p>
昭衡帝此刻心情極好,指尖纏繞著她一縷青絲把玩。
“臣妾在想,宮中如銀珠這般,忠心耿耿、能力出眾,卻因年歲到了不得不離宮的宮女,想必不在少數(shù)?!?/p>
水仙沉思道:“她們離宮后,或嫁人,或歸家,一身本事便就此埋沒,實在可惜?!?/p>
她聲音輕柔,卻條理清晰。
“宮中諸多事務(wù),雖由太監(jiān)、嬤嬤們打理,但有些精細之處,或需文書、算賬、掌理庫房、乃至醫(yī)藥、繡造等專才,女子心思細膩,處理起來或更為得宜。”
昭衡帝把玩她發(fā)絲的手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興味:“仙兒的意思是?”
“臣妾愚見,何不借此機會,稍作改變?”
水仙斟酌著詞句,“譬如,可否仿照前朝女官之制,在宮內(nèi)設(shè)立一套女官體系?定下品級、俸祿、權(quán)責(zé)與晉升之路。愿意留宮且有才能的宮女,可通過考核留任,授予女官之職。甚至……”
她頓了頓,觀察了一下昭衡帝的神色,見他并無不悅,才繼續(xù)道:“甚至可開放部分名額,允許民間身家清白、通曉文墨或有一技之長的良家女子,通過考核入宮擔(dān)任女官。”
“如此,一則可使宮中人才不至于因年歲流逝而斷層,優(yōu)化后宮治理;二則,皇上廣開才路,亦是向天下彰顯朝廷開明、皇上賢德之表率。后宮治理井井有條,亦是前朝安穩(wěn)之基?!?/p>
她沒有提及周掌柜傳遞來的,關(guān)于她身為賤藉成為皇后,民間對她的稱贊。
若是與昭衡帝說她探聽民間消息,那有干政的嫌疑。
她將此舉完全定位在為皇上分憂上。
昭衡帝聽完,并未立刻表態(tài),他松開水仙的發(fā)絲,起身在殿內(nèi)踱了兩步,面露沉吟。
更改祖制,絕非小事。
朝堂之上,那些老學(xué)究們怕是又要引經(jīng)據(jù)典,吵嚷不休。
水仙也不催促,只是安靜地看著他,等待著他的決斷。
她了解這個男人,他并非故步自封之君,他有野心,有抱負。
果然,昭衡帝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向水仙。
“仙兒此言,倒讓朕想起你之前推行義診,民間贊譽一片?!?/p>
“此番若設(shè)女官,廣納賢才,不僅是后宮之事,更是向天下人昭示,朕用人唯才,即便女子,只要有真才實學(xué),亦可為國效力……雖只是后宮官職,其意卻遠矣?!?/p>
他越說,思路越是清晰開闊。
“而且,如此一來,那些世家大族,若想送女子入宮博取前程,也多了一條女官的路子,未必非要擠破頭納入妃嬪之列,倒也能稍減后宮紛爭,讓朕耳根清凈些?!?/p>
他最后一句話帶著些許調(diào)侃,目光灼灼地看向水仙,其中不乏贊賞與驚嘆。
他的仙兒,總能給他帶來驚喜,她的眼界,早已超出了尋常后宮女子的爭風(fēng)吃醋。
水仙迎上他的目光,嫣然一笑:“皇上圣明,思慮周詳,遠非臣妾所能及。臣妾只是些淺見,皇上卻能舉一反三,洞悉其中深遠利弊。”
昭衡帝被她這恰到好處的奉承說得通體舒泰,朗聲笑道:“好!此事便依仙兒所言!朕明日便下旨,革新后宮官制,設(shè)立女官體系!具體章程,就由仙兒你來擬定,會同內(nèi)務(wù)府辦理?!?/p>
他走到書案前,當(dāng)即命人鋪紙研墨,竟是要立刻擬旨。
水仙在一旁靜靜看著,心中亦有些許波瀾。她此舉,固然有為銀珠、也為日后方便安置聽露等心腹的私心。
但更深層次的,何嘗不是想為這深宮中的女子,多開辟一條路?
思緒從昨日抽離,回到此刻安靜無比的禮和宮正殿。
聽露已宣讀完畢,將圣旨恭敬卷起,雙手奉還至水仙面前。
水仙并未去接,只目光淡然地看著下方臉色不好的婉妃,唇邊噙著一抹似有若無的淺笑。
“婉妃,如今皇上圣旨已下,新規(guī)既立。往后宮中女官選拔、考核、晉升,皆依此章程辦事,透明公正,想必……婉妃再無此等顧慮了吧?”
婉妃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水仙這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她,也告訴所有人……
她水仙行事,無需徇私,因為皇帝會為她將私事變成國策!
跟她談祖制?她便與皇帝一同,立下新的規(guī)矩!
“臣……臣妾……”
婉妃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盡管她心中恨透了水仙,但在圣旨前,她也只能倉促跪下。
“臣妾愚昧,不知皇上與娘娘早有圣斷!臣妾妄言,請皇后娘娘恕罪!”
她伏下身,額頭抵著冰冷的地磚,不敢再看座上那人一眼。
水仙看著她這副狼狽模樣,心中并無多少快意,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她目光緩緩掃過殿內(nèi)其他噤若寒蟬的妃嬪,德貴妃已然再次垂眸,仿佛入定,其余人等更是連大氣都不敢出。
“婉妃也是關(guān)心宮闈,何罪之有?”
水仙語氣輕描淡寫,“起來吧……日后六宮姐妹,當(dāng)同心協(xié)力,共遵新制,將后宮事務(wù)打理得井井有條,方不負皇上信任與本宮期望。”
“是……臣妾謹記娘娘教誨?!?/p>
婉妃顫聲應(yīng)道,在宮女的攙扶下,勉強站起身來,退回座位時,腿腳依舊發(fā)軟,險些絆倒。
水仙不再看她,轉(zhuǎn)而面向眾人。
“女官考選之事,本宮會會同內(nèi)務(wù)府盡快擬定細則,曉諭六宮,乃至民間。有才德者,皆可盡力一試。今日,便到這里吧?!?/p>
“臣妾等告退?!?/p>
眾妃齊聲應(yīng)道,聲音比往日更加恭敬,甚至帶了一絲畏懼。
她們依次行禮,悄無聲息地退出了禮和宮正殿。
經(jīng)過這一場,所有人都徹底明白,這位新皇后,不僅圣眷無人能及,其心機、眼界,更非她們所能揣度。
妄圖以舊規(guī)祖制來挑戰(zhàn)她的權(quán)威,無異于螳臂當(dāng)車。
從今往后,這后宮,是真真正正,換了天了。
殿內(nèi)重新安靜下來。
聽露將那道明黃的圣旨,輕輕放在水仙手邊的紫檀木案上。
水仙伸手,指尖拂過冰涼的綢面,目光透過殿門,望向外面湛藍的天空。
她知道,這只是開始。
女官制度的推行,必然會觸動許多舊有利益,引來朝堂內(nèi)外的暗流涌動。
但,那又如何?
她既已走上這至高之位,便不會再回頭。
她要走的,是一條屬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