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妃被刺白綾后,昭衡帝依舊獨宿乾清宮。
起初,后宮眾人只當是前朝政務繁忙,皇上勤政。
可當這獨宿的情況持續(xù)下去,且皇上即便駕臨后宮,也多是去禮和宮匆匆看過皇子公主便離開,甚少留宿,更不再有往日與皇后娘娘形影不離的親密時,一些微妙的心思便開始在沉寂的后宮悄然滋生。
流言暗處滋生,悄無聲息地遍布了各宮角落。
“聽說了嗎?皇上好像和皇后娘娘鬧別扭了……”
“可不是,都好些天沒在禮和宮留宿了,我看皇上對娘娘,雖還客氣,但那眼神……淡了不少?!?/p>
“會不會是因為之前劉庶人的事?皇上遷怒娘娘了?”
“難說……不過這后宮的天,怕是要變一變了……”
這些竊竊私語,在晨起請安時,化作了各式各樣探究的目光,投注在端坐鳳座的水仙身上。
水仙身著常服,面上帶著一如既往的溫婉,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六宮事務。
對妃嬪們或明或暗的試探,回應得滴水不漏,仿佛并未察覺那些流言與異樣的目光。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昭衡帝的疏遠,她比任何人都感受得更清晰。
那不是厭棄,而是一種帶著審視和距離感的冷卻。
她心中警鈴大作,這局面,若放任不管,恐生大變。
水仙眸色漸沉,她卻沒有察覺到,就在這暗流涌動之際,總有人會按捺不住,迫不及待地想要充當那取而代之的野心家。
安嬪便是其中之一。
她出身不高不低,父親是個四品官,容貌有幾分嬌艷,性子卻膚淺張揚,入宮后靠著幾分顏色和刻意逢迎,倒也得了些雨露,晉了嬪位。
她早已對水仙獨寵后宮嫉恨不已,如今見帝后之間似有嫌隙,自覺天賜良機,心思立刻活絡起來。
這日午后,她精心梳妝,換上一身嬌嫩的桃紅宮裝,描眉畫眼,唇上點了最鮮艷的口脂,親自提著一盅據(jù)說是熬了整整兩個時辰的冰糖燕窩羹,帶著爭寵的心思便往乾清宮去了。
“勞煩公公通傳一聲,就說安嬪惦記皇上辛勞,特親手燉了羹湯來給皇上嘗嘗。”
她站在殿外,聲音刻意放得又軟又嗲,眼波流轉(zhuǎn),意圖明顯。
馮順祥何等精明,一看她這架勢便知其用意,心下暗自替水仙覺得不妙,卻也不敢怠慢,入內(nèi)稟報。
昭衡帝正批閱奏章,因水仙之事心煩意亂,筆墨都顯得滯澀。
聽聞安嬪求見,還帶著什么羹湯,眉頭立刻皺起,一股莫名的煩躁涌上心頭。
他本想直接回絕,轉(zhuǎn)念一想,或許借此敲打一下后宮那些不安分的心思也好,便冷聲道:“讓她進來。”
安嬪心中一喜,以為機會來了,連忙調(diào)整好最動人的姿態(tài),款步走入殿內(nèi)。
“臣妾參見皇上?!?/p>
她盈盈下拜,聲音柔媚得能滴出水來,起身時,眼風悄悄掃過昭衡帝,見他雖面色不豫,卻并未立刻斥責,膽子便更大了些。
她端著羹湯上前,嬌聲道:“皇上日夜操勞,龍體要緊,這是臣妾親手……”
話未說完,她腳下似乎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哎呀”一聲驚叫,整個人便朝著昭衡帝的方向“不慎”摔去。
她手中盛著燕窩羹的瓷盅也脫手飛出,眼看就要連人帶湯一起撞入帝王懷中!
這一下若是摔實了,湯水潑灑,衣衫浸濕,肢體接觸……后續(xù)如何,便可任由她發(fā)揮了。
然而,就在她即將觸碰到那抹明黃色的瞬間,昭衡帝眼中寒光一閃,竟毫不留情地猛地側(cè)身避開!
“嘩啦——”
安嬪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在了冰冷堅硬的金磚地上,那盅精心熬制的燕窩羹也砸了個粉碎,黏糊糊的湯羹濺了她滿頭滿身,桃紅色的宮裝頓時污濁不堪。
她疼得齜牙咧嘴,又羞又驚,抬起淚眼汪汪的臉,難以置信地看著那面無表情,正在居高臨下俯視著她的帝王。
昭衡帝看著她這副模樣,心中沒有半分憐惜,只有被冒犯的厭惡。
他方才幾乎是本能地避開了,腦海中閃過的,竟是水仙那雙清澈平靜,從未有過如此拙劣演技的眼眸。
“安嬪!”
昭衡帝聲音冰冷,如同深冬寒風,瞬間將安嬪凍僵在地,“言行無狀,舉止輕浮,不知廉恥!竟敢在乾清宮御前失儀!”
安嬪嚇得渾身發(fā)抖,連忙叩首:“皇上恕罪!臣妾……臣妾是不小心的……”
“不小心?”
昭衡帝冷笑,“朕看你是有心為之!看來是朕平日太過寬縱,才讓你等生了不該有的心思!傳朕旨意:安嬪李氏,降為答應,靜思己過,無朕旨意,不得踏出宮門半步!”
直接從嬪位降為最低的答應!
安嬪如遭雷擊,面無人色,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了,直接被兩名面無表情的太監(jiān)拖了出去。
昭衡帝處置完安答應,胸中那股郁氣并未消散,反而更添煩躁。
他揮手命人清理殿內(nèi),自己則負手走到窗邊,望著禮和宮的方向,目光復雜難辨。
而安嬪……不,安答應勾引不成反被重罰的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般迅速傳遍六宮。
那些原本蠢蠢欲動,想著是否能趁機分一杯羹的妃嬪,頓時如同被兜頭澆了一盆冰水,徹底偃旗息鼓。
所有人都明白了一個事實:皇上即便與皇后娘娘有了齟齬,也絕非她們可以覬覦的機會......
......
消息傳到禮和宮時,水仙正在查看內(nèi)務府送來的份例清單。
聽露低聲稟報完乾清宮門前那場鬧劇及其結(jié)果,水仙執(zhí)筆的手微微一頓,墨跡在紙上暈開一小團。
她并未因昭衡帝嚴懲李答應而感到絲毫欣喜,心頭反而更加沉重。
昭衡帝此舉,與其說是在維護她,不如說是在宣泄他自身的煩躁,并借此向所有人宣告他的原則不容挑釁。
這恰恰證明,他心中的結(jié),并未因處置了一個不安分的妃嬪而解開,反而可能纏得更緊。
尋常的溫言軟語,此刻恐怕已難以觸及他冰封的心防。
水仙深知,她需要一種更柔和的方式,去破開這層堅冰。
傍晚時分,夕陽給宮殿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
水仙沒有盛裝打扮,只穿了一身家常的月白襦裙,發(fā)間簪著一朵新鮮的玉蘭花。
她一手牽著蹦蹦跳跳的永寧,身后乳母抱著咿呀學語的雙生子清晏、清和,一行人朝著乾清宮走去。
到了宮門前,她并未讓人通傳,只對守門的內(nèi)侍溫言道:“公主和皇子們思念父皇,本宮帶他們過來看看。若皇上正在忙,我們便在偏殿等候片刻?!?/p>
內(nèi)侍豈敢阻攔,連忙躬身請入。
昭衡帝剛處理完一批奏章,正揉著眉心休息,聽聞水仙帶著孩子們來了,怔了一下。
他本想以政務繁忙推拒,但聽到外面?zhèn)鱽碛缹幥宕嗟摹案富省焙魡韭暎约半p生子稚嫩的咿呀聲,那拒絕的話便堵在了喉嚨里。
“讓他們進來吧。”
他終究還是松了口。
殿門打開,永寧率先跑了進來,直撲向昭衡帝,抱住他的腿,仰著小臉甜甜地喊:“父皇!永寧想您了!您都不來看永寧和弟弟們!”
昭衡帝冷硬的心腸,在女兒純真的依賴和軟糯的童音中,不由自主地軟化了幾分。
他彎腰將永寧抱起來,小丫頭立刻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吧唧”親了一口。
這時,水仙也帶著乳母走了進來。
清晏和清和看到父皇,也揮舞著小手,咧開沒牙的小嘴,露出無邪的笑容,嘴里發(fā)出“啊……啊……”的聲音。
水仙站在稍遠一些的地方,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看著父女、父子互動的溫馨場面,輕聲道:
“孩子們吵著要見父皇,臣妾便帶他們過來了,希望沒有打擾皇上處理政務?!?/p>
昭衡帝抱著永寧,看著兩個兒子可愛的模樣,又瞥見水仙那在夕陽余暉下顯得格外柔美的側(cè)臉,以及......她那抹熟悉的,甚至帶著恭敬的溫婉笑容。
他心中剛剛升起的些許暖意,瞬間冷卻。
是了,就是這樣的笑容。
永遠那么得體,那么恰到好處,仿佛經(jīng)過最精密的丈量。
無論是在床笫之間,還是在子女面前,抑或是面對他的冷落……她似乎永遠都能維持著這副完美的面具。
他抱著永寧的手臂微微僵硬,方才因天倫之樂而略有緩和的臉色,再次沉靜下來,甚至比之前更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疏離。
“朕……還有幾份緊急軍報要看?!?/p>
他放下永寧,聲音恢復了之前的平淡,“你們……早些回宮歇息吧,夜間風大,仔細孩子們著涼?!?/p>
水仙臉上的笑容幾不可察地凝滯了一瞬,隨即又恢復如常。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道瞬間豎起的,冰冷無形的高墻。
子女親情,只能暫緩,卻無法化解根源的心結(jié)。
“是,臣妾遵旨?!?/p>
她垂下眼簾,恭敬地應道,然后上前牽起有些茫然的永寧,示意乳母抱起雙生子,行禮告退。
走出乾清宮,晚風吹拂,帶著一絲涼意。
水仙回頭望了一眼那在暮色中巍峨沉寂的宮殿,目光沉靜如水。
回到禮和宮,她尚未理清頭緒,聽露便悄然遞上一封密報。
“娘娘,周掌柜那邊傳來消息,登第客棧近日似乎遇到了一些麻煩。有幾個生面孔的衙役,以檢查消防、核對戶籍為由,屢次上門滋擾,雖未造成大損失,卻影響了生意,也嚇跑了一些熟客。周掌柜懷疑,背后可能有人指使。”
水仙接過密報,快速掃了一眼,秀眉微蹙。
宮內(nèi)的風波未平,宮外似乎也開始不安分了。
她暫時無暇深究這背后的關(guān)聯(lián),只沉聲吩咐道:
“告訴周硯,暫且忍耐,虛與委蛇,摸清對方路數(shù)。至于背后之人……本宮倒要看看,是誰這么迫不及待地想試探本宮的底線。”
此刻的她,并未意識到宮內(nèi)宮外兩件事之間的深層聯(lián)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