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深葉茂的劉家,即使已經(jīng)式微,昭衡帝在手握著各種人證物證的情況下,也用了近一個月的時間才將劉家余孽清理干凈。
春日已至,在一個溫暖的日子里,昭衡帝來到了冷宮。
冷宮。
這兩個字本身就帶著一股子絕望的氣息。
與前朝后宮的富麗堂皇、精致富貴相比,這里似是被時光遺忘了,處于無人能想起的角落。
殘破的宮墻斑駁陸離,雜草在石縫間肆意叢生,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了塵土、霉味的怪異氣息。
昭衡帝踏足此地時,天色已是黃昏。
他沒有乘坐鑾駕,只著一身墨色常服,面色沉凝如水,周身上下仿佛與這暮色融為一體。
貼身大太監(jiān)馮順祥躬身跟在身后,再后面是兩名捧著紫檀木托盤的侍衛(wèi),托盤之上,覆蓋著明黃錦緞,其下物品的輪廓,一為長條形,一為方圓形。
其內(nèi)容物不言而喻......那里面裝著的,是匕首與白綾。
腳步聲在空曠破敗的宮苑中回響,驚起了幾只棲息在枯樹上的黑鴉,撲棱著翅膀倉皇飛走,更添幾分凄惶。
“皇上……皇上駕到,罪婦有失遠迎——”
一個顫抖的聲音響起,劉太妃在兩個同是這冷宮妃嬪的攙扶下,踉蹌著從她布置的似是民房般的偏殿中奔出。
在看清那托盤的時候,劉太妃就意識到了什么,不顧昭衡帝的阻攔,猛地跪倒在昭衡帝面前,擋住了去路。
她的臉上淚水縱橫,明明還算年輕,前額的頭發(fā)卻已然泛白。
在晚風(fēng)中被吹得凌亂,劉太妃抓住昭衡帝的衣擺,泣不成聲。
“皇上!皇上開恩?。∷济簟济羲且粫r糊涂,她是被嫉妒蒙了心,被權(quán)勢迷了眼??!求皇上看在我……看在我當(dāng)年在先帝面前,也曾為皇上您說過幾句話的份上,饒她一命吧!”
她抬起渾濁的淚眼,試圖喚起昭衡帝心中哪怕一絲的舊情。
“皇上,您還記得嗎?思敏小時候,身子弱,總是生病,每次病了,就縮在我懷里,怯生生地問,‘姑姑,珩哥哥今天會來看我嗎?’”
“……她那時候,是真心依賴您,仰慕您的?。∷皇恰皇亲咤e了路……”
劉太妃的話語帶著真切的悲慟,她只比劉思敏年長幾歲,卻因為輩分的原因與劉思敏并不是同輩。
然而,畢竟年歲相仿,劉太妃幾乎算是與劉思敏一同長大,與劉思敏的情感復(fù)雜得很,不過此時面對著想要處死劉思敏的昭衡帝,劉太妃對劉思敏的在意與憐惜還是占了上風(fēng)。
昭衡帝看著跪在腳下,明明年紀(jì)尚輕,卻在劉思敏進了冷宮后仿佛一下子衰老的劉太妃,眼中閃過些復(fù)雜的情緒。
他微微俯身,親手將劉太妃攙扶起來,語氣帶著對長輩的尊重,卻也有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太妃請起。您對朕的些許恩情,朕一直銘記于心?!?/p>
他頓了頓,目光轉(zhuǎn)向那扇緊閉的,如今劉思敏住在的破殿門上,眸底閃過一抹冷意。
“但劉思敏,她不僅僅是嫉妒。她散布流言,污蔑太后清譽,動搖國本!”
“朕給過她機會,在德妃揭發(fā)她下藥之時,朕只廢其后位,留她性命,禁足冷宮。朕也給過劉家機會,多次容忍,屢次提拔。然,劉家結(jié)黨營私,貪墨軍餉,勾結(jié)外官,禍亂朝綱,甚至意圖構(gòu)陷朕之血脈!樁樁件件,皆乃自取滅亡!”
他的聲音在金殿上乃是帝王高高在上的威嚴(yán),在此刻的冷宮中,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冰冷的仿佛來自九幽的寒意。
“太妃,朕是天子。朕念舊情,但朕更是天下之主!社稷安危,不容任何人威脅挑釁,劉家走到今日,非朕兔死狗烹,實乃……咎由自取。”
昭衡帝越說,心中便越是堅定。
他已然給過劉思敏數(shù)次機會,她卻都不珍惜。
今日,是時候做個了斷了!
昭衡帝話音剛落,就在這時,那扇緊閉的殿門,“吱呀”一聲,被人從里面緩緩?fù)崎_。
劉思敏走了出來。
她身上穿的,竟是當(dāng)初被廢黜時,那身明黃色的皇后衣裳。
只是如今,衣擺已顯陳舊,甚至有些地方絲線脫落,卻依舊被她漿洗得干干凈凈,熨燙得一絲不茍。
她臉上施了脂粉,描畫了唇瓣,試圖掩蓋久居冷宮的憔悴與蒼白,卻反而襯得那份刻意維持的精致,如同糊在破布之上的金箔,愈發(fā)脆弱可憐。
劉思敏的脊背挺得筆直,下巴微抬,有那么一剎那,她甚至感覺到自己真的回到了還是皇后的日子里。
她沒有看昭衡帝,目光先是落在淚流滿面的劉太妃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近乎殘忍的冷笑。
“姑姑。”
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打斷劉太妃尚未出口的哀求,“都這種時候了,何必再演這出情深義重的戲碼?”
劉思敏緩步上前,看著劉太妃眼角的淚水,非但不覺得感動,甚至覺得有些可笑。
現(xiàn)在為她求情有什么用?她明明在一個月之前祈求過她,求她幫幫她,啟用什么劉家余黨里她不知道的力量。
那個時候不幫她,現(xiàn)在倒假裝如此情深義重......呵,虛偽!
劉思敏冷笑,“您真以為,我小時候親近您,是因為喜歡您這個姑姑?不過是因為您是先帝妃嬪,是當(dāng)時劉家在宮里位置最高的人?!?/p>
“親近您,討好您,我才能在劉家眾多女孩中脫穎而出,才能有機會接觸到當(dāng)時還是皇子的皇上,才能……得到我想要的資源和人脈罷了?!?/p>
她的話,如同最鋒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撕開了最后一塊遮羞布,將多年來的算計與利用,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這暮色沉沉的冷宮之中。
劉太妃瞪大了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這個自己最看重,也是最信任的侄女。
她的身體晃了晃,幾乎站立不住,被身后的冷宮妃嬪攙扶住。
昭衡帝眼中亦是閃過濃重的震驚,以及對劉思敏深深的失望。
他原以為劉思敏至少對這位真心疼愛她的姑姑存有幾分真情,卻不想,連這份親情,也不過是她棋盤上的一枚棋子。
“劉思敏!”
昭衡帝聲音冷厲,“朕竟不知,你心思深沉至此!”
“我心思深沉?”
劉思敏終于將目光轉(zhuǎn)向昭衡帝,那目光里沒有了往日的癡迷,只剩下被權(quán)力反噬后的瘋狂,與刻骨的怨恨。
“蕭翊珩,你又何必裝作一副被欺騙的模樣?你當(dāng)初娶我,難道不也是看中了我劉家的權(quán)勢,看中了我父親在朝中的地位,能助你穩(wěn)固東宮,順利登基嗎?”
“如今你坐穩(wěn)了江山,劉家沒了利用價值,便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你我之間,從來就是一場交易!一場權(quán)力的交易!”
“荒謬!?!?/p>
昭衡帝厲聲反駁,胸膛因怒氣而微微起伏,墨眸愈發(fā)深沉。
“朕登基之初,對你劉家何等優(yōu)容?你父親位列三公,你兄長手握兵權(quán),朕何曾虧待?”
“是你們劉家貪得無厭!結(jié)黨營私,排除異己!貪墨邊關(guān)將士的糧餉,致使軍心不穩(wěn)!勾結(jié)地方官員,盤剝百姓,中飽私囊!”
“甚至意圖插手朕之后宮,謀害皇嗣!樁樁件件,鐵證如山!朕念在舊情,屢次敲打,是你們不知收斂,變本加厲!這才引來今日之禍!朕是天下之主,豈能容你劉家如此禍國殃民?!”
昭衡帝聲音并不算特別大,卻藏著冷怒,那是身為帝王者對劉家的徹底失望。
劉思敏看著他決絕的英俊面容,知道自己最后的掙扎亦是徒勞。
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怨毒,在這一刻,如同找到了最后的宣泄口,猛地轉(zhuǎn)向了那個她此生最恨的人——
那個賤婢!
她忽然笑了起來,笑聲是掩藏不住的癲狂。
劉思敏猛地伸手指著冷宮庭院中那幾個或癡癡傻傻、或喃喃自語的瘋癲妃嬪。
“蕭翊珩!你看看她們!你看看這些女人!”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扭曲,聽上去甚至有些尖銳。
“愛一個人,是會變成瘋子的!會嫉妒!會失態(tài)!會不顧一切,哪怕飛蛾撲火,也要爭,也要搶!就像我當(dāng)年,就像她們!”
她的手指猛地收回,直直指向另一側(cè)的虛空,仿佛水仙就站在那里。
“那個賤婢呢!你那個賢德名滿天下的皇后,她可曾為你失態(tài)過?!”
“可曾因你寵愛婉妃、靜妃,或是任何一個女人,而真正瘋狂過、嫉妒過?她永遠那么冷靜!那么得體!那么……無懈可擊!”
劉思敏狠狠咬牙,在冷宮的這些日子里,絕望讓她看清了很多。
“因為她不愛你!蕭翊珩,她根本不愛你!她只愛你的權(quán)勢!愛她作為皇后、作為皇子生母的尊榮和權(quán)力!她看你眼神里,從來沒有愛!”
這番話,比之前任何指控都更具殺傷力。
它沒有證據(jù),卻精準(zhǔn)地命中了昭衡帝內(nèi)心深處那點連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擔(dān)憂......甚至,是恐懼!
愛需要兩個人,水仙的謀劃與計算,再過詳密,也不免會讓昭衡帝有所感覺。
這一刻,劉思敏的厲聲言語,正是踩中了昭衡帝心中最隱秘的、甚至是他也沒察覺到的擔(dān)憂。
昭衡帝面色驟然鐵青,那雙深邃的眼眸中,翻涌起驚濤駭浪般的震動與……一絲即使他察覺到都不會承認(rèn)的恐慌。
他張了張嘴,想要厲聲駁斥這荒謬絕倫的瘋話。
然而,就在他心神劇震,尚未完全從這突如其來的指控中回神之際......
站在他面前,面色漲紅的劉思敏,嘴角忽然毫無征兆地,逸出一縷暗紅色的污血。
她臉上那扭曲的,甚至是帶著極致恨意的笑容瞬間凝固,她的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瞳仁也迷茫起來,身子再也撐不住,向后倒去。
“砰!”
沉悶的聲響,在這一刻安靜如死寂的冷宮中,顯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