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渾然未覺,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桌面紋理,仿佛那深色的木紋里藏著救命的符咒。
茶杯被他緊緊攥在手里微微顫抖著。
他猛地抬眼,目光極其復雜地投向主位上的張超森。
那眼神里交織著震驚、審視,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事態(tài)失控的焦慮。
張超森那張原本從容甚至帶著點矜持微笑的臉,此刻血色褪盡,顯出一種僵硬的灰白。
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似乎想反駁,喉嚨里卻像被什么硬物堵住,最終只發(fā)出一點模糊的、意義不明的氣音。
他挺直的腰背,似乎也微不可察地塌陷了一絲。
魏榕將這一切細微的反應盡收眼底。
那沉默,那回避,那驚懼,就是對她詰問最沉重也最真實的回答。
她心中那口被壓抑的濁氣,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她沒有絲毫放松,反而挺直了脊背,目光如炬,聲音在沉寂中再次響起,這一次,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種近乎悲愴的正義感:“這樣的事跡——在滔天洪水中挽救了無數(shù)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在生死關頭舍己救人幾乎成為烈士——這樣的事跡,至今尚未申報評功,連個像樣的表彰流程都沒有啟動!”
她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每一張表情各異的臉,“那么,我現(xiàn)在就請問在座諸位領導,憑心而論,這樣的功勛,夠不夠得上再評一個一等功?!”
她的話語如同重錘,一錘接著一錘,敲擊著眾人緊繃的神經(jīng):“如果說,破獲熊斌案的那個一等功,讓江昭陽同志提前晉升了正科級,是組織對他英勇行為的褒獎?!?p>“那么現(xiàn)在,面對這又一次在滔天洪水面前、在生死抉擇關頭,以血肉之軀鑄就堤壩、守護百姓的功勛,這分量,難道還不夠重?”
“難道還不足以讓我們打破常規(guī),再破格提拔一次嗎?!”
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壓抑的痛惜和不解:“我知道,江昭陽同志為人低調(diào)!”
“出于一貫的謙遜,甚至可以說是近乎固執(zhí)的低調(diào)!他始終不肯主動提供詳細的立功材料。”
“反復說‘組織給我的榮譽夠多了’、‘那都是應該做的’!‘實在不能再要了’!”
魏榕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強烈的質(zhì)問,“但是,同志們!他謙虛,他推辭,難道這份用命換來的功勛,這份沉甸甸的事實,它就不存在了嗎?!”
“難道那驚心動魄的事實就不存在了?那挽狂瀾于既倒的功勞,就被洪水沖走消失了嗎?!”
“他的謙遜,難道就成了我們某些同志心安理得忽視他、甚至變相‘流放’他的理由了嗎?!”
“難道,整個白嶺鄉(xiāng)的平安無恙,我們整個班子成員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被移開,這不正是江昭陽同志用行動給予的最大‘材料’嗎?”
“這份‘材料’的分量重得我們?nèi)魏稳硕祭@不開!”
魏榕的胸膛微微起伏著,最后的話語,如同淬火的鋼針,精準無比地刺穿了會議室里最后那層名為“程序”和“平衡”的薄紗。
直接扎進了在座大多數(shù)人內(nèi)心最深處那塊關乎良知與公正的軟肉上。
她不再看張超森,而是環(huán)視著那些或低頭、或沉思、或面露愧色的同僚。
那沉默,不再僅僅是壓抑,更是一種無聲的認同,一種被道義喚醒的共鳴。
張超森僵在那里。
他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著,幾次試圖張口,卻發(fā)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聲音。
他精心構筑的“平衡”方案,他引以為傲的“順溜”安排,在魏榕這連番擲地有聲、直指人心的詰問和控訴面前,瞬間土崩瓦解,顯得如此蒼白、局促,甚至……卑瑣。
他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所有體面的外衣,赤裸裸地暴露在眾人無聲的審視之下。
他下意識地抬手想去端茶杯,指尖卻不受控制地顫抖得厲害,杯蓋與杯身碰擊,發(fā)出一連串細碎而慌亂的叮當脆響,在這死寂的會議室里顯得格外刺耳、窘迫。
他張了張嘴,喉嚨深處發(fā)出一陣干澀的、如同老舊風箱抽動般的嘶嘶聲,最終,卻連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也沒能拼湊出來。
那啞然失聲的窘迫,凝固在他臉上,比任何激烈的反駁都更具說服力——魏榕這席話,不僅擊中了大多數(shù)人的心坎,更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徹底炸毀了他試圖掌控的話語堡壘。
一個聲音打破沉寂,倏地響起。
“我個人建議,”吳新田語氣沉穩(wěn),“鑒于江昭陽同志的卓越實績、特殊貢獻以及在關鍵崗位上的稀缺價值,尤其是在一線經(jīng)歷多次重大突發(fā)事件考驗所形成的特殊能力——”
“破格提拔江昭陽同志進入縣政府黨組成員序列,擔任縣政府副縣長,并負責協(xié)調(diào)全縣應急搶險工作。”
“這是必要的,也是合適的!”
死寂瞬間被無形的力量徹底粉碎。
張超森猛地抬起頭,愕然和難以置信清晰地刻在他驟然灰敗的臉上,仿佛被人重重一記悶拳砸在胸口。
他眼神里的光驟然熄滅,如同風中搖擺的燭火最后一絲微弱的光亮也被徹底吹滅。
先前試圖維持的體面徹底塌陷,嘴唇微微顫動,卻終究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整個身體的支撐似乎都崩塌下去,唯有僵硬的手還勉強抓著冰涼的杯壁。
魏榕停止了無意識的指尖敲擊,唇角浮起一絲難以察覺的了然。
她復又將目光投向垂目盯著文件的張超森,那姿態(tài)里不再有逼人的銳氣,倒沉淀出幾分洞明一切的耐心。
整個空間,那些無聲的震動和無聲的崩潰,最終都沉落到冰冷光滑的桌面上。
“同意!”
“同意!”
……
一只只手舉了起來,就連張超森也不得不舉手。
“關于江昭陽同志,”魏榕倏地開口,聲音平淡無波,“無論是能力、經(jīng)歷、擔當還是此次事件中展現(xiàn)出的定力與勇毅,都說明他在縣鄉(xiāng)兩級年輕干部里,是尖子中的尖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