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她的聲音變得慌亂而漂浮,刻意壓低了聲線,帶著一種虛假的羞赧和痛苦:“啊……那個……昭陽……我……我過兩天再來吧……”
“真不湊巧……我這一陣子……嗯……”她支吾著,像是難以啟齒,“那個……身體很不舒服,那個……那個……”
她語焉不詳?shù)匕凳局缘奶厥馍砥冢疤貏e難受,整個人都沒精神,實在走不動了……等我好了,等我好了立馬就去看你??!”
“你可要保重身體!”
江昭陽握著手機,指節(jié)微微有些泛白。
電話那端急促慌亂的呼吸聲、找借口時的倉皇失措、前后態(tài)度的冰火兩重天,他都聽得一清二楚。
那聲線里的關(guān)心在幾秒鐘內(nèi)迅速褪色、冷卻。
最后只剩下急于撇清關(guān)系、保全自身的冰冷和敷衍。
這拙劣的謊言和前后態(tài)度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變,像一盆冰水,瞬間澆透了江昭陽的心。
那一點因久別而泛起的微弱漣漪,徹底凍結(jié)、沉沒。
江昭陽握著手機的手指微微收緊。
但他的語氣卻平靜得可怕,甚至帶著一絲早已預料到的釋然:“嗯,知道了。不勉強你。你……好好休息。”
沒有追問,沒有失落,只有一種近乎冷漠的接受。
這簡單的話,像一塊石頭,輕輕落下,卻將最后一點若有似無的聯(lián)系也徹底壓斷。
通話結(jié)束的忙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江昭陽緩緩將手機從耳邊放下,沒有多余的動作。
臉上依舊是那副風霜打磨過的平靜表情,眼神卻掠過窗外深沉的夜色,投向一片虛無。
對于柳雯的驟然變卦,對于那急切要逃開的態(tài)度。
他心里沒有絲毫意外的波動,甚至沒有感到一點點痛楚。
原來,久未聯(lián)系,并非遺忘,而是潛意識里早已明白,有些人、有些關(guān)系,脆弱得經(jīng)不起一絲風雨的考驗。
她的關(guān)心,她的熱情,她的“想念”,都建立在一個預設的前提之上——他江昭陽,依然是那個有前途、有位置、能給她和她的家庭帶來體面和潛在利益的副鎮(zhèn)長。
一旦這個前提動搖,甚至面臨崩塌,所有的溫情脈脈便瞬間褪去,露出底下冰冷堅硬的現(xiàn)實基石。
習慣了。
他真的習慣了。
習慣了沒有女友陪伴的日子。
習慣了獨自承受所有的壓力、委屈和可能的傾覆。
孤獨,成了他最熟悉也最堅固的鎧甲。
他也早也習慣了……柳家上下那如同川劇變臉般、隨著他境遇起伏而陰晴不定的態(tài)度。
從最初的熱切看好,到出事時的避之不及,再到危機化解后的重新靠近,如今面臨可能的處分,又瞬間退避三舍……這反復無常,他早已洞若觀火。
那份市儈與功利,毫不掩飾地寫在每一次望向江昭陽的眼神里,每一次寒暄的語氣變化中。
柳雯此刻的反應,不過是承襲自其父的精髓罷了。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
在柳家的字典里,“感情”兩個字后面,必然緊跟著“價值”的注釋。
當你失去了他們眼中的價值,你的存在本身,對他們就是一場需要盡快逃離的“厄運”。
夜深了。
窗外最后一點微弱的燈光也熄滅了。
漆黑的房間如同一個巨大的繭。
江昭陽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這帶著寒意和孤獨氣息的空氣。
處分暫時未知。
下屬已無恙。
舊情隨風而逝。
但這孤身行路的感覺,他卻早已咀嚼了千萬遍。
冷嗎?自然。
痛嗎?或許早已麻木。
怕嗎?那倒未必。
他還有太多未竟之事要去完成,還有太多想守護的東西未曾守護。
一個可能的處分,一份已然逝去、不再純粹的感情,阻擋不了他的腳步。
即使前方真是荊棘與火焰,他也只會在心里默念一聲:“來吧。”
就在這時,“篤、篤、篤……”
極其輕微卻清晰的敲門聲,在萬籟俱寂的深夜格外突兀地響起,打斷了江昭陽沉浸式的思緒。
他微感詫異,這么晚了,會是誰?值班干部?還是某個有急事的村干部?
他下意識地收斂起眉宇間那份疲憊,快步走到門邊,沒有立刻開門,警惕地從貓眼向外望去。
門外的光影不甚明亮,勾勒出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是陳郁文!
他臉上帶著明顯的倦色,眉頭習慣性地緊鎖著,但那深陷的眼窩里,卻燃著一種焦慮不安的光芒。
江昭陽心頭一顫,立刻拉開門栓。
“陳主任?”江昭陽拉開房門,走廊里有些寒意的空氣涌入,他側(cè)身讓開,目光帶著詢問,“你怎么來了?”
“這么晚了,沒休息?”
他的語氣盡量平和,但那份意外還是流露了出來。
陳郁文沒有立刻回答。
他站在門口,先是抬眼匆匆地、近乎貪婪地掃視了一下江昭陽的氣色——顯然憔悴了些,眼底有些許不易察覺的青影,但腰桿依舊挺得筆直。
他眼神里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痛心。
他聲音有些發(fā)緊地開口,“江鎮(zhèn)長,還沒休息???”
“我……正好路過……嗯……看看你?!?/p>
“快請進!”江昭陽側(cè)身讓開,伸手示意,“外面冷。”
陳郁文這才略微僵硬地點點頭,動作有些局促地走進屋內(nèi)。
他反手輕輕帶上房門,目光迅速掃過桌上,那份攤開的學習材料、那杯冰冷的茶、還有這空氣中彌漫著的孤寂和沉重的氣氛,都讓他心口一陣陣地發(fā)堵。
“快請坐!”江昭陽指著桌邊那張唯一的硬木椅子,“我去給你倒杯熱水?!?/p>
“不麻煩,江鎮(zhèn)長,我不渴!”陳郁文連忙擺手,但腳步還是不由自主地挪到了椅子邊,卻一時沒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顯得有些拘謹。
江昭陽沒聽他的勸阻。
他麻利地撕開袋子,拿出一個紙杯,到飲水機前倒了大半杯熱水,滾燙的蒸汽瞬間模糊了杯壁,也模糊了江昭陽低垂的眼睫。
他將水杯輕輕放在桌上,推向陳郁文的方向:“還有點燙,慢點喝?!?/p>
陳郁文看著那杯冒著裊裊熱氣的水,喉嚨不由自主地滾動了一下。
這杯水,在寂靜有些冷的夜里,滾燙得有些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