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陽感覺自己如同一臺被無數(shù)人圍觀的精密儀器。
每一個零件都在高速運轉(zhuǎn)中發(fā)燙。
他喉嚨發(fā)干,喝了水也覺得焦渴。
臉上的笑容早已僵硬如假面,應(yīng)付的話語近乎條件反射。
喜悅?
升遷的榮耀感在最初涌上心頭的那一絲暖流過后,早已被這排山倒海般的“人情攻勢”沖刷得所剩無幾。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疲憊與難以言說的煩躁。
他清晰地意識到,這份喧囂背后的每一分熱情,都將在他履職后轉(zhuǎn)化為某種形式的期待。
江昭陽實在窮于應(yīng)付!
升官是好事,這毋庸置疑。
可這般苦于應(yīng)付,如同過一場場名目繁多的考驗,簡直能熬干人所有的精力和心神。
西斜的日頭終于將影子拖得老長。
橙紅色的光掙扎著爬上窗臺,給凌亂的室內(nèi)鍍上了一層帶著幾分解脫意味的暖色調(diào)。
喧囂如同潮水般,隨著夕陽的垂落,終于在接近下班時分漸漸退去。
送走最后一個笑容滿面、聲稱“下次再來叨擾”的縣人事局副局長,江昭陽幾乎是立刻癱倒在寬大的靠背椅上。
那持續(xù)了整整一天、震得他耳膜生疼、腦仁發(fā)脹的“恭喜”之聲終于停歇。
辦公室里重獲寧靜。
只留下空氣中尚未散盡的煙味、茶香和一種混雜著無數(shù)人氣息的奇特味道。
窗外,琉璃鎮(zhèn)的黃昏顯得有些安靜。
遠(yuǎn)處模糊的市聲反而顯得格外悅耳。
他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仿佛要排空胸腔里擠壓了一整天的濁氣。
身體疲憊得如同散了架,精神更像被反復(fù)揉搓過的舊麻布,皺巴巴,還帶著火燎般的煩躁。
并不太吸煙的他從抽屜深處摸出一盒煙,點燃了一支。
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尼古丁滑過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刺激和麻痹。
“總算……”他低聲嘟囔了一句,聲音沙啞得厲害。
他閉上眼,打算就用這片刻的安寧,讓靈魂暫且休憩幾秒。
然而,“篤篤篤——”的敲門聲,就在這片刻的寧靜剛剛落地生根時,不合時宜地、帶著一絲小心翼翼又無比清晰地響了起來。
“又是誰?”剛剛放松的神經(jīng)瞬間再次繃緊。
一股難以抑制的、混合著不耐與隱約怒氣的煩躁猛地頂了上來。
他感覺自己像一只被關(guān)在玻璃罐里的困獸,這敲門聲就像外面不厭其煩逗弄罐子的手指,讓人心頭無名火起。
“都這時候了,還讓不讓人安生一會兒?!”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那股暴躁。
不行,不能失態(tài)。
他告誡自己,任何時候都得穩(wěn)得住。
聲音里盡量克制住不耐,提高音量道:“進(jìn)來!”
門被推開一道細(xì)縫。
一個人影先探了進(jìn)來,仿佛在確認(rèn)房間里的狀態(tài)是否允許進(jìn)入。
接著,那人才閃身進(jìn)來,迅速又輕巧地帶上了門,動作里透著一種慣有的謹(jǐn)慎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
是王栩。
“王主任?”江昭陽有些詫異,同時心里又莫名一松。
不是外人,不是糾纏不清的拜訪者。
只是,此刻的王栩,神態(tài)與以往那股沉穩(wěn)干練、眼觀六路的機(jī)敏勁頭截然不同。
他臉上雖也掛著笑意,但那笑容像是紙糊上去的,生硬而缺乏溫度。
眼神也顯得飄忽不定,游移著不敢與江昭陽對視。
他穿著件半舊的夾克,脊背微彎,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局促和萎靡。
“江縣長,恭喜!恭喜!”王栩走到桌前約一米處站定,雙手在身前局促地交叉了一下,而后略顯僵硬地抱起,行了個頗為正式的揖禮。
這姿態(tài),讓江昭陽感覺更加別扭。
江昭陽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旋即展開,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快坐!”
他刻意放慢了語速,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溫和些,“王主任,目前還是公示階段,不必如此。”
“你我還是如常,叫我鎮(zhèn)長就好!聽著順耳,也踏實?!?/p>
他拿起的溫茶壺,給王栩倒了一杯清茶,裊裊的熱氣暫時緩和了一下屋內(nèi)略顯凝固的空氣。
“我還有工作要交代你的呢!”
“是……是!”王栩應(yīng)著,動作有些遲緩地坐下。
半個屁股挨著椅面,腰板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
呈現(xiàn)出一種下屬面對上級時特有的緊繃姿態(tài)。
這絕不是以前的王栩。
江昭陽心里的疑惑加重了。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慢慢啜飲著。
目光卻如探照燈般在王栩臉上掃過,不放過任何一絲細(xì)微的表情。
“王主任,”他放下茶杯,決定開門見山,“我看你今天……狀態(tài)很不對?!?/p>
“怎么了?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他語氣和緩,但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關(guān)切和審視,“或者,是你自己碰到什么困難了?”
“能不能與我說一下,我們畢竟不是外人?!?/p>
“沒……沒……”王栩聞言,幾乎是觸電般猛地抬起頭,連連擺手否認(rèn)。
眼神卻像受驚的兔子般飛快地瞥向一側(cè)墻面。
避開江昭陽的目光,話也變得結(jié)巴起來,額角似乎有細(xì)密的汗珠沁出。
江昭陽的目光變得更加銳利。
他太了解王栩了。
他的性格里雖有幾分圓滑世故,但在他面前向來是爽利直接,做事清晰,極少流露這種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窘迫。
“別遮掩,也別給我打馬虎眼?!苯殃柕穆曇舫亮讼聛恚瑤е环N習(xí)慣性的、也是領(lǐng)導(dǎo)者的威壓,“在我這兒,有什么事不能直說?天塌了?還是地陷了?講實話!”
他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鎖定了王栩。
無形的壓力感瞬間在小小的辦公室內(nèi)彌漫開來。
王栩放在膝蓋上的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褲子面料,喉結(jié)上下滾動著,像在艱難地吞咽著什么。
他的臉漲得更紅,眼神里的掙扎與痛苦終于無法掩藏。
空氣凝固了幾秒。
只有墻上掛鐘的秒針在固執(zhí)地發(fā)出“咔噠、咔噠”的聲響,清晰地切割著沉默的時間。
窗外夕陽的最后一點金紅色余暉也從窗沿徹底消失,留下一片沉沉的暮色。
終于,王栩像被抽去了脊柱,肩膀猛地垮塌下來。
他低著頭,聲音含混不清,帶著一種破罐破摔的羞慚和深深的懊惱:
“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