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一個“責任分攤”的冠冕堂皇理由拋了出來,核心卻直指林維泉——必須簽字!必須確認!
這個“通知”像一顆精準的炸彈,在辦公室和電話線的兩端同時爆開。
“什……什么?”電話那頭林維泉的聲音明顯拔高了一個調(diào),帶著難以置信的驚訝,甚至能想象出他眉頭緊鎖、身體前傾的模樣,“是……這樣?”
那聲音里的輕松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被意外突襲的惱怒和一瞬間的慌亂。
他顯然對所謂的“新通知”和“TB-007”號表格毫無準備!
“千真萬確,紅頭文件還在我桌上呢?!碧平艿穆曇羝届o無波,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事實,“文件編號是縣政辦函〔2023〕XXX號,明確要求從下發(fā)之日起執(zhí)行?!?/p>
“我們這項目恰好是新規(guī)實行后的第一批,必須要按新的責任流程走完?!?/p>
“我特意核過,用的就是TB-007表?!彼俅螐娬{(diào)了文件的真實性和項目的“特殊時機”。
“可……是……”林維泉的聲音透出一種異樣的僵硬和不自然,甚至有些含糊不清,完全不像他平時的腔調(diào),“唐鎮(zhèn)長,情況有點不巧啊……”
“可是什么?”唐杰疑惑道。
“唉!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林維泉的聲音帶著一種懊惱和極力渲染的“巧合性”,“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就在今天早上……上班前幾分鐘,我在家里想削個蘋果當早餐……”
他用了一個極為生活化、似乎完全偶然的場景,“……結(jié)果手一滑,那水果刀……唉,不小心割到了右手食指!”
“割得不輕??!”
“現(xiàn)在血流得挺多,剛在家簡單處理包扎了一下才趕到辦公室,這手指上還厚厚裹著紗布呢!”
“現(xiàn)在別說握筆簽字,動一下都鉆心地疼!”
“你看,我辦公桌上還堆著好多份文件等著批示呢,都因為手受傷簽不了,只能放著了!”
“真是要命……”他描述得繪聲繪色,語氣急促,帶著仿佛能讓人眼前浮現(xiàn)傷口和血跡的“細節(jié)感”。
辦公室里一片死寂。
“哎呀!怎么會這樣?!”
“林書記您沒事吧?傷得嚴重嗎?要不要去醫(yī)院?”
他先是關(guān)懷了一番,然后立刻將話題精準地拽回到那份需要簽名的文件上,語氣焦灼,“那可怎么辦?。俊?/p>
“曲總現(xiàn)在就在我辦公室等著呢,他說,這份立項審批表今天必須上報縣國土局呢!”
“時間……耽誤不起??!”
“是啊,唐鎮(zhèn)長,我也急??!”
林維泉的聲音聽起來更為“焦灼”,甚至有幾分“同病相憐”的意味,“這不是趕上了嘛!誰能料到我這么背呢?”
他先是附和了一下“著急”,然后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語氣壓低,透出一種心照不宣的誘導,仿佛在傳授一條秘密的生存之道,“唐鎮(zhèn)長……你也知道,文件這東西,形式很重要,但有時‘實質(zhì)’更要緊。”
停頓了一下,電話里林維泉的聲音仿佛帶著某種黏膩的蠱惑力:“我記得……我記得你有一手模仿人筆跡的絕活啊?”
“寫出來那叫一個以假亂真!”
“……你看,我現(xiàn)在這手確實暫時廢了,拿不了筆?!?/p>
“要是用左手硬簽,那字跡歪歪扭扭,鬼畫符一樣,反而會引人懷疑!”
“這不是給后續(xù)工作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和猜忌嗎?”他開始將偽造上升到“避免更大麻煩”的高度。
林維泉的聲音繼續(xù)傳來,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沉重,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釘子,精準地敲打著唐杰的神經(jīng):“唐鎮(zhèn)長,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這事關(guān)重大啊。”
他語重心長地說,“咱們都是為了工作,為了項目盡快落地?!?/p>
“特殊時刻,就要采取特殊的靈活手段嘛!”
“我相信以你的……‘能力’……能完美地處理好這個‘小小的’技術(shù)性問題的?!?/p>
他頓了頓,似乎給了唐杰一點消化的時間。
然后,那聲音陡然變得嚴肅而失望,帶著一種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審視和敲打:“唐鎮(zhèn)長,我一直認為你是我們鎮(zhèn)里最沉穩(wěn)、最聰明,也最懂得靈活處事的干部!”
“關(guān)鍵時刻能頂?shù)蒙先?!?/p>
“你不會……在這件對我們鎮(zhèn)發(fā)展都有重要意義的事情上,讓我失望吧?”
“辜負我……對你的期望吧?”
最后這句話,說得極慢,每一個字都沉甸甸地砸了下來。
辦公室的空氣徹底凝結(jié)成了鉛塊。
唐杰握著電話的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
電話聽筒緊貼著他的耳朵,林維泉那混合著誘惑、推諉和威逼的話語,像冰錐一樣刺入他的大腦。
“明白!”
“林書記放心,我明白您的意思!也……絕不會辜負您的信任!”他將“辜負”和“信任”幾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不等林維泉那邊再有任何回音,唐杰掛斷了電話。
話筒落在底座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像一個休止符。
唐杰坐在寬大的辦公椅里,脊背挺得僵直,像一尊沒有感情的雕塑。
他的目光低垂,審批表上主管領(lǐng)導那一欄,還空著,像一張沉默而饑渴的嘴。
桌上那支沉甸甸的萬寶龍鋼筆,在他食指與拇指間來回滾動,冰冷的金屬外殼仿佛凝聚了窗外滲進來的冷空氣,也吸收了他指尖傳來的、極力壓抑的僵硬。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吸氣聲在過分安靜的空間里顯得格外突兀,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手腕終于抬了起來,肌肉繃緊,動作卻異常穩(wěn)定。
筆尖落紙。
沒有一絲猶豫,更沒有絲毫顫抖。
那是一種經(jīng)過無數(shù)復雜計算和反復權(quán)衡后付諸實踐的冷靜。
模仿林維泉的筆跡——他對此早已熟悉得如同自己的簽名。
林維泉的簽名瀟灑流暢,帶一點隨意的拖尾,卻又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唐杰控制著自己的每一絲肌肉,精確復制著那份瀟灑里的張揚與力道中的沉穩(wěn)。
橫,豎,折,鉤最后一筆落下,那熟悉的“林維泉”三個字赫然出現(xiàn)在簽名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