飻他微微前傾,目光直視林維泉,“吳新田書記電話里怎么強調(diào)的?‘嚴肅處理’,‘教育整頓’,要‘給紀委一個交代’。”
“我們弄個嚴重警告,再把他挪到城建辦,這交代,分量夠嗎?”
“吳書記能點頭?紀委那邊能滿意?”
林維泉的臉頰肌肉不易察覺地繃緊了。
城建辦是他精心為心腹預留的緩沖帶,江昭陽這番話,句句戳在他預設的軟肋上。
他強壓著不悅,聲音沉了下來:“江鎮(zhèn)長,依你高見,何處安置何狄同志才算妥當?”
“總不能一棍子打死,不給出路吧?”
他刻意加重了“出路”二字,目光帶著威壓。
江昭陽迎著他的目光,臉上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
他放下手中的筆,身體放松地靠向椅背,仿佛在回憶一個遙遠而有趣的往事?!俺雎??林書記說得對,總得給人一條路走?!?/p>
他頓了頓,眼神飄向窗外那片沉甸甸的天空,語氣變得異常悠遠,“說起來,林書記你還記得嗎?”
“當年你讓我去守那個水庫的時候,是怎么開導我的?”
會議室里落針可聞,所有人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白云山水庫,那是琉璃鎮(zhèn)邊緣一個荒僻的所在。
江昭陽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詩意的追憶,卻字字如冰錐:“您當時語重心長啊,說那是‘一片風景如畫的勝地’,說在那種地方能‘享受寧靜與和諧’,能‘陶冶性情,修身養(yǎng)性’,還說待久了,‘心境和眼界都會得到進一步的提升’……林書記,你這番話,我可是字字句句,銘記在心,受益匪淺吶!”
林維泉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向下一沉!
他清晰地記得那次談話。
彼時,他初掌琉璃鎮(zhèn)大權,江昭陽礙手礙腳。
他需要一塊“清凈”的地方安置這個刺頭,于是有了那次冠冕堂皇的“談心”。
他當時甚至為自己的措辭感到一絲得意——多么體面而富有哲理的理由!
江昭陽的目光從窗外收回,精準地落在林維泉瞬間失去血色的臉上,語氣陡然一轉,變得銳利無比:“林書記,我沒有犯任何錯誤,組織上都能安排我去荒郊野外的白云山水庫‘陶冶情操’,享受那份‘寧靜與和諧’。”
“如今,何狄同志犯錯可是證據(jù)確鑿、要受重大處分的人,難道反而沒有這個資格,去你口中那片‘勝地’修身養(yǎng)性、深刻反思了嗎?”
“非得安排到城建辦不可?”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無堅不摧的邏輯力量:“讓他去守水庫,在那種你盛贊過的良好舒適環(huán)境中,遠離紛擾,靜思己過,徹底改造思想,這難道不是最合理、也最能體現(xiàn)組織關懷的處理方式?”
“對上,我們嚴格遵照了吳書記‘嚴肅處理’的要求;對紀委,我們給出了一個遠離核心崗位、真正具有懲戒意義的安排;對他本人,也是真正的挽救?!?/p>
“一舉數(shù)得,何樂而不為?”
“轟隆——!”窗外適時地炸開一聲驚雷,慘白的電光瞬間映亮了會議室里每一張表情各異的臉,也映亮了林維泉煞白的臉和額角瞬間滲出的細密冷汗。
那驚雷仿佛直接劈在他的天靈蓋上,震得他耳中嗡嗡作響。
江昭陽的話,字字句句都是他當年親口所說,如今被原封不動地拋回來,裹挾著雷霆萬鈞的諷刺力量,將他精心構筑的退路砸得粉碎。
他感覺喉嚨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徒勞的翕動,像一個離了水的魚。
“江鎮(zhèn)長的建議,”一個洪亮的聲音打破了死寂,邱洪毫不猶豫地舉起了手,動作干脆利落,目光坦然地掃過全場,“我同意!”
他的聲音像投入死水的巨石,“非常時期,非常處理。水庫,確實是讓何狄同志深刻反省、重新做人的好地方?!?/p>
“這個安排,既體現(xiàn)了懲戒的力度,也體現(xiàn)了組織的溫度,更符合上級嚴肅處理的指示精神?!?/p>
邱洪的表態(tài)如同推倒了第一塊多米諾骨牌。
“邱書記說得在理,我也同意江鎮(zhèn)長的意見。”
“嗯,確實,去水庫最合適,省得留在鎮(zhèn)上再惹閑話?!?/p>
“同意。”
“附議。”
一個接一個的聲音響起,附議聲此起彼伏,匯成一股不可逆轉的洪流。
沒有人再看林維泉一眼,所有的目光都低垂著,回避著主位方向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狼狽。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瀝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壓力。
窗外的雨終于傾盆而下,密集的雨點猛烈地敲打著玻璃窗,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響,如同無數(shù)只急躁的手在拍打,又像是為這場已成定局的權力絞殺敲響了密集的鼓點。
林維泉感到一陣眩暈。
他下意識地扶住了冰涼的會議桌邊緣,指尖傳來的寒意直透心底。
他環(huán)視著這一張張熟悉卻又陌生的面孔,那些平日里恭敬順從的眼神此刻都蒙上了一層疏離的薄紗。
他苦心經(jīng)營、自認掌控自如的琉璃鎮(zhèn)黨委會,在這致命一擊下,竟顯得如此脆弱不堪。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中那根名為“權威”的韁繩,正在寸寸崩裂。
江昭陽氣定神閑地坐在那里,甚至重新拿起了那支筆,在指尖靈活地轉動著。
那細微的轉動聲,在此刻寂靜如墳墓的會議室里,顯得格外清晰刺耳,如同一種無聲的、居高臨下的嘲弄。
他不必再說話,他的提議已經(jīng)獲得了壓倒性的支持,而林維泉的城建辦方案,早已被那場精準復刻的“風景如畫”論碾壓得粉身碎骨。
林維泉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結上下滾動,試圖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明白,大勢已去。
再強行堅持城建辦,不僅會徹底暴露他袒護何狄的私心,更會將他置于與整個班子乃至上級指示對立的尷尬境地,甚至可能引火燒身。
他必須止損。
“……既然,”他開口了,聲音干澀沙啞,像砂紙摩擦著木頭,每一個字都吐得異常艱難,帶著明顯的停頓和顫抖,“既然……大家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