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這酷刑般的嘔吐才終于平息,只有殘余的穢物還卡在喉嚨口,讓他難以順暢地呼吸。
每一次徒勞的吸氣都牽扯著劇痛的胸口,發(fā)出破舊風箱般的嗬嗬聲。
額頭上冰冷粘膩的汗水,一層又一層地滲出來,匯聚,沿著慘白透明的皮膚緩緩滾落。
他筋疲力竭地靠回枕上,目光帶著驚魂未定的茫然和深刻的困惑,緩慢掃視著四周。
這里顯然不再是不知身處何地的混沌,而是用于休息的僻靜廂房。
布簾將不大的空間隔斷,屋角是簡陋的木架,放著幾卷泛黃竹簡和一個烏木藥箱。
空氣中沉浮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苦味,苦澀與辛辣交織。
黃芩如刀子般尖銳,艾條灼燒的灰燼氣息,新碾開的麝香那令人頭暈目眩的腥銳沖撞,還有陳年根莖、枯葉藥材的塵埃味。
全都一股腦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堵得人呼吸困難。
離床鋪不遠的地方,擺著個小小的陶泥火盆,里面埋著幾塊半死不活的木炭,暗紅的光芒微弱地跳動著,像是疲憊至極的眼睛,只能散發(fā)出一點聊勝于無的暖意。
火盆旁的地上,零亂丟棄著幾片用過的、還帶著凝固的暗褐色血跡的粗麻布條。
“我……”他再次艱難地嘗試發(fā)聲,喉頭干涸如烈日下龜裂的焦土,“在……哪?”
“在我們?nèi)屎吞冕t(yī)館!”向婧的回答清晰地傳來,聲音雖因疲憊而微啞,卻已然恢復了往昔的語氣。
“我……怎么……到了……這兒?”每一個字都像是砂紙刮過喉管,破碎得不成樣子。
他望向向婧,目光竭力聚焦在那張憔悴得過分的臉上,那里似乎刻著答案。
“你被洪水送上了岸邊,”向婧的唇邊費力地牽動了一下,構(gòu)成一個極其微弱的笑意,但只像是湖面微風吹過的一道漣漪,幾乎看不見痕跡。
那笑意并未觸及她烏青深陷的眼窩,如同殘燭最后微弱的火苗,“正巧,被……回來的我碰到了。”
她的眼神空濛地投向幾步之外那扇糊著厚紙的舊花窗方向。
窗外是持續(xù)的、令人心煩意亂的大雨聲,單調(diào)地敲打著屋瓦和地面。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遙遠的意味,仿佛在獨自回溯某個令人心悸的畫面:“暴雨……下了一天一夜……還在下……河堤那邊路塌了一半。”
“泥漿裹著石頭往下滾……那水……渾濁得像是老天爺攪翻了墨缸……”
她猛地打了一個寒顫,語速因急促而愈發(fā)破碎,“我就在那片濁水邊上,幾乎被水邊漂過來半棵樹撞到……就看到……你……卡在一塊翻倒的石磨盤旁邊……”
她喉頭滾動了一下,似乎要將那恐怖的景象壓下去,“身子都泡腫了,白得嚇人,像個沉底的……布偶,臉朝下栽在石縫邊兒的淺水泥漿里,那水都快灌滿了口鼻……”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將語調(diào)壓回平緩,繼續(xù)道:“我找人用車將你送到了醫(yī)院。”
她下意識地握緊了擱在膝上的手,指節(jié)在臟污磨損的袖口邊緣繃得慘白發(fā)青,“那時……醫(yī)院的人……很多……走廊里全是水,空氣里有股鐵銹和酒精混起來的怪味……到處濕漉漉的,腳步踩在水洼里啪嗒啪嗒響……亂得跟煮沸了的餃子鍋似的……”
“他們……”向婧的語調(diào)驟然變得冰冷而艱澀,如同冰棱懸墜在屋檐,“他們的白大褂大夫……把耳朵和聽筒貼在你胸口、扒開眼皮……折騰了足有小半柱香……”
她微微搖著頭,疲憊的眼中燃起一絲固執(zhí)的火苗,“最后……那個戴眼鏡的、臉長得像馬一樣長的西醫(yī)……”
“對我們揮手,搖頭,手擋在鼻子前面,聲音像是從鐵管子里吹出來的風,涼得浸骨頭:‘沒呼吸,沒心跳,瞳孔……早就擴散了!”
“按我們醫(yī)院的規(guī)定,這就是死亡確認。趕緊……抬走吧,再耽擱我們這兒還躺著一走廊要活命的?!?/p>
后面的話更冷、更硬,像是丟石頭:‘家屬……要么聯(lián)系……壽材鋪……要么……趕緊準備后事……別在這兒妨礙秩序!’”
“我不信邪?!毕蜴后E然打斷了自己的敘述,語意斬釘截鐵。
先前那一絲微弱的笑徹底消失無蹤,只剩下一片沉毅的決絕,如同古潭般深不見底。
這沉著的語氣和她那張毫無血色的憔悴面龐形成了一種近乎凜冽的孤勇,在沉悶的空氣里驚心動魄:“我見過……真正的死人。”
“那種……由內(nèi)而外坍塌的死氣……我在你身上還沒看真切!我把你……帶了回來?!?/p>
那“帶”字壓得很重,每一個字都在陳述一個孤獨對抗死亡命令的艱難抉擇。
她微微前傾身體,離那張被死亡的氣息浸透過的、剛剛恢復一點蒼白人氣的臉近了些。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目光鎖定江昭陽的眼眸深處:“帶回醫(yī)館。帶回我……可以放手一試的地方?!泵恳粋€字,都像是用盡了余生的氣力。
向婧回憶起當時的情景。
向婧將江昭陽平放在診病用的舊木榻上,榻上鋪著的素色粗布瞬間被泥水浸透。
她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冰冷的濕衣服緊貼著皮膚,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鉆。
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視線落在墻角那個落滿灰塵的沉重木箱上。
她沖過去,幾乎是撞開箱蓋。
一股陳年的、混合著藥材和紙張的獨特氣味撲面而來。
箱底,靜靜躺著一本用深藍粗布包裹的古籍。
向婧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碰到那粗糙的布面,小心翼翼地將它捧了出來。
解開布結(jié),露出里面的書冊。
《青囊問對》。墨色深濃,筆鋒如刀,透著一股穿越漫長時光的沉靜力量。
此刻,這本被遺忘的古籍,卻成了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向婧捧著書,像捧著一塊滾燙的烙鐵,又像捧著最后一線微弱的希望。
她撲到榻前,就著昏暗的油燈光線,用凍得發(fā)僵的手指,近乎粗暴地翻開那枯脆的書頁。
“溺閉……氣絕……”她喃喃著,目光在密密麻麻、夾雜著大量生僻古字的豎排繁體墨跡中瘋狂搜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