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他猛地攥緊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一絲銳痛傳來,卻壓不住心底那更深的無力與寒冷——這百年洪峰,考驗的又何止是堤壩的承受極限?
它更像一道冰冷的水位線,正急速上漲,無情地測量著每個人在責(zé)任與道義天平上的抉擇。
暴雨毫無止息的跡象,傾盆而下,狠狠抽打著大地。
渾濁的河水在堤壩下翻涌咆哮,像一頭被鎖鏈禁錮了太久、急于掙脫的兇獸,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斷木枯枝,一次次兇悍地?fù)湎驁怨痰牡躺怼?/p>
激起一人多高的渾濁浪頭,又帶著不甘的嗚咽頹然退去,留下滿目狼藉的泥漿和水痕。
空氣濕冷凝重,彌漫著河水特有的土腥與若有若無的腐爛氣味,緊緊扼住人的呼吸。
邱洪的越野車碾著堤壩上厚厚的泥濘,歪歪扭扭地駛來,如同一只疲憊不堪的甲蟲。
車輪每一次轉(zhuǎn)動都帶起沉重的泥漿,甩在車身上啪啪作響。
后面幾輛卡車?yán)铮瑵M載著沙袋、成噸的水泥、速凝劑。
還有卷好的防滲布——這些灰撲撲、沉甸甸的東西,在昏沉的天色和刺眼的車燈下,散發(fā)著一種令人心安的、關(guān)乎存亡的微光。
邱洪推開車門跳下,雨水瞬間就澆透了他花白的頭發(fā),順著脖頸往下淌。
他抹了把臉,對著堤壩上緊張巡守的人影,沙啞著嗓子喊道:“快!卸車!東西來了!”
幾個渾身泥漿、疲憊不堪的隊員聞聲,正要挪動灌鉛似的雙腿圍攏過來。
就在這時,一道沉穩(wěn)的聲音穿透了嘩嘩的雨聲,像定海神針般落下:“慢著。”
所有人動作一滯。
邱洪猛地轉(zhuǎn)頭,看見江昭陽不知何時已站在不遠(yuǎn)處。
他披著一件半舊的軍用雨衣,身形挺拔如堤壩上最牢固的樁基。
雨水順著堅毅的下頜線不斷滴落,臉上毫無表情。
只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亮得驚人,目光如電,牢牢釘在邱洪帶來的物資上。
“江鎮(zhèn)長?”邱洪的聲音里充滿不解,甚至有一絲被冷水澆頭的錯愕,“怎么了?東西到了啊!”
江昭陽大步走到車邊,雨水順著他雨衣的褶皺流淌。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拂過那些冰冷的沙袋和水泥,動作緩慢而凝重,仿佛在掂量它們的重量與命運。
他的視線穿透迷蒙的雨幕,望向遠(yuǎn)處下游白嶺方向那更加低沉、仿佛被濃墨浸透的天空。
江昭陽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這些,不能卸在這里?!?/p>
他頓了一下,目光掃過邱洪驚愕的臉,最終落向那片風(fēng)雨更狂亂的遠(yuǎn)方,“立刻原封不動,送走。”
“送走?”邱洪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被這暴雨灌滿了,他上前一步,聲音不由得拔高,“送哪里去?”
“顏源那邊隨時可能出險情!”
“江鎮(zhèn)長,你看這水勢!”邱洪激動地指向堤下洶涌翻滾的濁流,“這些物資是備在這兒救命的!”
堤壩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江昭陽身上,雨水沖刷著他們臉上凝固的震驚和茫然。
江昭陽沒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側(cè)過身,面向著白嶺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雨幕看清那邊的危急。
他沉默了幾秒,那沉默像巨石壓在眾人心頭。
然后,他轉(zhuǎn)回身,目光再次落在邱洪臉上,一字一句,清晰無比:“送去白嶺!”
“白嶺?”邱洪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焦慮像藤蔓般爬上他的眼角眉梢。
“邱書記,顏源更需要它們!”
“放在我們這里,是備用,有可能備而不用,頂多是買個心安!”
“可對白嶺那邊呢?”江昭陽的聲音因急切而微微發(fā)顫,“那是雪中送炭!”
“甚至可能…可能改變他們那邊潰壩的命運!這會救下多少人命?”
江昭陽的話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邱洪心中激起劇烈的不安漣漪。
他當(dāng)然明白白嶺的兇險,下游人口更密集,堤壩基礎(chǔ)也更薄弱,一旦失守……邱洪用力甩了甩頭,似乎想甩掉那可怕的畫面。
他緊盯著江昭陽,雨水順著他的眉毛流進眼睛里,帶來一陣刺痛:“江鎮(zhèn)長,我懂你的意思!”
“可我們這邊呢?”
“萬一……這可是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庀缶趾头姥崔k都說了,峰值還沒到!”
“現(xiàn)在就把手頭的‘硬貨’全送走,我們拿什么頂?”
江昭陽向前邁了一步,離邱洪更近了些。
他抬手,指向腳下堅實的堤壩,又用力地指向堤壩內(nèi)側(cè)坡面上那片在風(fēng)雨中頑強搖曳的速生柳林。
那些柳樹剛移栽不久,但發(fā)達(dá)的根系已如無數(shù)堅韌的觸手,深深扎入堤身的泥土中,在狂風(fēng)中舞動的枝條帶著一種倔強的生命力。
“邱書記,”江昭陽的聲音異常平穩(wěn),“這堤壩,剛按高標(biāo)準(zhǔn)完成主體加固?!?/p>
“它的結(jié)構(gòu)強度、抗沖刷能力,我心中有數(shù)。抵擋五十年一遇的大洪水,綽綽有余?!?/p>
他的手指堅定地移向那片柳林,“再加上這些速生柳,它們的根系穿透力極強,密集成網(wǎng),能有效鎖固土壤,抵抗水流掏蝕。”
“這相當(dāng)于給堤壩又穿上了一層活的鎧甲。兩者疊加,”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邱洪焦慮的眼睛,也掃過周圍所有豎起耳朵聽的隊員,“還有什么風(fēng)險?”
“還有什么萬一,值得我們扣下這些能立刻救白嶺于水火的東西?”
邱洪被江昭陽篤定的分析噎了一下,但巨大的責(zé)任感和對本地安危的憂慮并未消散,反而因?qū)Ψ降牟粍訐u而更加焦灼。
他嘴唇翕動著,仿佛在尋找更有力的理由:“可是…江鎮(zhèn)長,這么大的事,不請示一下上級?”
“萬一,我是說萬一我們判斷有誤,這里…這責(zé)任太大了!”
“責(zé)任?”江昭陽的聲音陡然拔高,像一道撕裂雨幕的閃電,斬釘截鐵,毫無回旋余地,“有什么風(fēng)險,我一人承擔(dān)!”
這七個字,字字千鈞,重重砸在泥濘的堤壩上。
也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雨聲仿佛在這一刻被隔絕開去,只剩下這決然的聲音在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