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十幾秒寂靜的會議室里。
除了吳新田之外。
沒有一只手臂缺席,沒有一絲雜音。
常委們或凝重、或木然、或無奈、或隱藏著難以言說的思緒,但無一例外,都做出了相同的選擇。
張超森的目光緩緩掃過這片無聲舉起的“森林”,眼底深處那點冰冷的滿意終于無所顧忌地彌漫開來。
化作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冰冷的微笑弧度掛在他的嘴角。
他放下自己高舉的手臂,動作沉穩(wěn),帶著塵埃落定的輕松。
“好?!彼鲁鲆粋€字,聲音不高,卻如同法槌落下,宣告終審判決,“絕大多數(shù)通過。決議形成。”
汪倫的筆尖立刻在記錄本上疾走,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記錄下這決定性的瞬間。
張超森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投向窗外。
縣政府大院里的樹木在午后熾烈的陽光下靜立著,紋絲不動。
陽光白得刺眼,沒有一絲風(fēng),悶熱得如同巨大的蒸籠。
那灼熱的光線似乎穿透了玻璃,直射進(jìn)會議室,卻驅(qū)不散這里彌漫的冰冷和壓抑。
江昭陽……那個名字在他心頭無聲地滾過。
什么銳氣,什么前途,什么年輕有為……都結(jié)束了。
這輕飄飄的票數(shù),就是一座無形的大山,足以將任何可能的未來徹底埋葬。
影響三五年?
那只是最保守的估計。
政治生命一旦被這樣的處分釘上烙印,翻身?呵,談何容易。
這間會議室里的半小時,已經(jīng)徹底改寫了一個人的人生軌跡。
而這一切,都在他的意志之下,嚴(yán)絲合縫,毫無懸念。
“散會。”張超森收回目光,聲音平淡無波地宣布。
椅子腿摩擦地面的聲音再次響起,比來時更加沉重、拖沓。
常委們沉默地起身,沉默地離座,沉默地走向門口。
沒有人交談,連眼神的交流都刻意回避著。
空氣里只剩下腳步聲、椅子挪動聲,以及那份靜靜躺在會議桌中央、已然擁有了生殺予奪效力的傳真文件。
張超森沒有動。
他依舊端坐在主位上,看著人影一個個消失在門口。
當(dāng)最后一個人離開,會議室的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外面的世界。
巨大的空間里只剩下他一人,還有那份決定著江昭陽命運的文件。
他伸出手,沒有拿起文件,只是用食指的指腹,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玩味,輕輕劃過紙張上“江昭陽”那三個打印出來的鉛字。
指尖下是光滑微涼的紙面,卻仿佛能感受到那個名字背后年輕軀體不甘的脈搏和即將到來的冰冷窒息。
窗外,熾烈的陽光依舊毫無遮攔地傾瀉而下,將縣政府大院的水泥地烤得發(fā)白,蒸騰起扭曲的熱浪。
幾株行道樹蔫蔫地垂著葉子,紋絲不動。
天空藍(lán)得刺眼,沒有一絲云彩,悶熱如同實質(zhì),沉沉地壓在每一寸空間之上。
張超森雙手緊握保溫杯,仿佛要從這溫?zé)岬拇杀谏霞橙∧撤N支撐靈魂的力量。
主持工作——這四個字,無論“臨時”與否,都意味著他張超森此刻便是這方水土法定的掌舵之人!
權(quán)力的短暫冠冕既然已落于頭頂,豈容旁人有半分輕忽?
他挺直了腰背,他拿起筆,準(zhǔn)備在“嚴(yán)肅紀(jì)律”一欄旁重重簽下自己的名字,筆尖懸停在紙頁上方,那抹鮮紅的圈痕灼燒著他的眼睛。
就在這時。
“嘩啦”一聲巨響,毫無征兆地炸開!
厚重的、包裹著深棕色皮革的會議室雙扇門,竟被一股力量從外面猛然推開,狠狠撞在兩側(cè)的墻壁上,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呻吟。
巨大的聲響如同重錘,狠狠砸碎了死水般的寂靜。
也砸在了張超森猝不及防的心口。
他握著筆的手猛地一抖,筆尖在文件上拉出一道驚惶失措的、長長的、丑陋的藍(lán)色劃痕,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
他驚愕地抬起頭,瞳孔在瞬間急劇收縮。
門口,人影幢幢。
剛剛才被他疾言厲色斥退的那幾位常委,一個不少,竟又齊刷刷地重新出現(xiàn)在那里!
……一張張熟悉的面孔魚貫而入,他們臉上的表情異常復(fù)雜,有隱忍,有尷尬,甚至還有一絲難以捕捉的、奇異的平靜。
沒有人敢迎視張超森那如同噴火般的目光。
他們只是沉默地、迅速地、近乎訓(xùn)練有素地回到自己幾分鐘前剛剛離開的座位上,動作整齊劃一得令人心頭發(fā)寒。
整個過程中,除了急促的腳步聲和衣物摩擦的窸窣,竟再無半點多余聲響。
一股邪火“騰”地直沖張超森的天靈蓋!
他感到一股滾燙的血直涌上臉頰,耳膜嗡嗡作響。
這算什么?
這簡直是把縣委縣府的權(quán)威、把他張超森這個法定主持工作的一把手的尊嚴(yán),狠狠踩在腳下碾磨!
倒反天罡!
徹底的倒反天罡!
他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聲響在突然回歸的死寂中顯得格外刺耳,震得桌上的茶杯蓋都跳了一下。
“你們!”他霍然站起,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難以置信而尖銳得變了調(diào),手指顫抖地指向下面那群沉默的常委,“你們還有沒有一點點組織紀(jì)律性?!?。?!”
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剮過每一張低垂或側(cè)開的臉,“我!沒有叫你們回來!誰給你們的膽子擅自返回?!”
“工作都不要干了????!”
他的咆哮在空曠的會議室里回蕩,帶著一種色厲內(nèi)荏的虛張聲勢,卻無人回應(yīng)。
常委們依舊沉默著,如同泥塑木雕。
這可怕的、冰冷的沉默,比任何頂撞都更讓他心慌意亂。
就在他感到一股失控的暴怒即將沖破理智堤壩,幾乎要再次拍案而起時——
一個清冷的女聲,不高不低,卻像一把冰錐,穿透了彌漫的緊張空氣,精準(zhǔn)地刺入他的耳膜。
“張縣長,是我要他們回來的?!蹦锹曇羝届o無波,“怎么,錯了嗎?”
這個聲音!張超森渾身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電流狠狠擊中。
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瞬間竄起,沿著脊椎急速蔓延,直沖天靈蓋。
讓他頭皮陣陣發(fā)麻,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剎那驟然凍結(jié)。
他極其僵硬、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頸骨仿佛生了銹的齒輪,發(fā)出艱澀的咔咔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