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那份真切的惋惜和不忍,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郁同和心中漾開一圈圈漣漪。
最后,郁同和踏入了林維泉書記的辦公室。
這里的氣氛截然不同,空氣仿佛凝滯了,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林維泉端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紫砂杯放在手邊,杯口熱氣裊裊。
當郁同和提到王栩,林維泉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神銳利如刀。
林維泉態(tài)度完全相反。
他把紫砂杯往桌上一墩,杯底與桌面碰撞的脆響讓干事小李記錄的手頓了頓。
筆尖在紙上戳出一個小小的墨點。
“我們鎮(zhèn)黨委昨天已經召開了緊急會議,經過充分討論,形成了集體決議!”
林維泉的語氣斬釘截鐵,每個字都像淬過火。
他拉開抽屜,取出一份文件,“啪”地一聲拍在郁同和面前。
報告首頁,“關于提請對王栩同志予以免職處理的建議”一行黑體字赫然在目。
下方,一枚鮮紅如血的黨委公章,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正正地覆蓋在“建議免職”那四個觸目驚心的字上,紅得刺眼,仿佛剛剛拓印上去的烙印。
“我們黨委作出了決定,提請縣紀委并報縣委對他予以免職處理?!?/p>
“不刮骨,何以祛毒?!”林維泉的目光緊緊攫住郁同和,那里面沒有絲毫的猶豫和溫度,“對這種嚴重違紀行為,必須‘批評從重,處理從嚴’!”
“必須剜除腐肉,刮骨療毒!否則,何以正風紀?何以儆效尤?!”
他的話語像冰冷的鐵錘,一下下砸在凝滯的空氣里,“當然,除了免職外,后續(xù)還要依據(jù)黨紀政紀,給予其相應的處分!”
說著,林維泉從桌子面上拿起這份報告鄭重其事地交給了郁同和。
這是一級組織的決定,郁同和當然不敢怠慢。
郁同和心中凜然。
他立刻站起身,雙手迎上,小心翼翼地接過那份仿佛還帶著紅印泥微熱氣息的文件。
紙張在他手中,竟似有千鈞之重。
他微微垂首,仔細地將報告對折,再對折,確保那枚鮮紅的印章沒有絲毫折損。
然后才極其鄭重地、如同安放一枚易碎的玉璧般,將它輕輕放入隨身攜帶的黑色公文包最內側的夾層里。
公文包內襯是深藍色的絨布。
那份蓋著紅章的報告沉入其中,像一塊投入深潭的石,瞬間被深藍吞沒。
只留下沉甸甸的手感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紅印泥的微澀氣味。
拉上公文包拉鏈的輕響,在過分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清晰。
郁同和重新坐下,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金屬拉鏈頭。
一邊是泥濘中走爛的鞋幫子、冰水里掄起的大錘,帶著汗水和體溫的印記。
另一邊,是鮮紅印章下斬釘截鐵的“免職”,冰冷、堅硬,代表著不容置疑的一級組織意志。
這截然相反的重量,此刻都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郁同和起身向林維泉告辭。
江昭陽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寧凌淇的細高跟敲擊著鎮(zhèn)辦公樓水磨石的地磚,清脆、急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節(jié)奏,由遠及近。
那聲音在空寂的走廊里被放大,撞在墻壁上又彈回來,最后裹挾著一陣清冽的、價格不菲的香水味,卷進了江昭陽敞開的辦公室門里。
“江鎮(zhèn)長,”她的聲音比腳步更先抵達,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喘息,“我聯(lián)系了省抗戰(zhàn)紀念館,省抗戰(zhàn)紀念館那邊有回復了。”
江昭陽從一堆攤開的文件里抬起頭。
寧凌淇站在門口的光影里,鼻尖上蹭了一點灰,大概是剛從復印室過來,幾縷碎發(fā)被汗水粘在光潔的額角,卷發(fā)隨著她急促的呼吸小幅度地晃動。
“怎么說?”江昭陽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被圖紙上厚厚的灰塵嗆著了。
“專家意見很明確,”寧凌淇快步走到他堆滿文件的辦公桌前,指甲上精心鑲嵌的碎鉆在凌亂的紙頁間一閃,像寒星跌落凡塵,“復原毒氣室實體場景……需要特殊審批?!?/p>
她將一份蓋著省館紅章的傳真輕輕放在地圖上,“專家建議,其實做個大型浮雕壁畫更穩(wěn)妥,藝術化處理,既安全,也能傳達核心歷史信息。”
“您覺得呢?”
“浮雕?”他緩緩搖頭,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指關節(jié)有些發(fā)白,“隔著玻璃看浮雕壁畫?不行?!?/p>
“那樣輕飄飄的,沒有分量?!?/p>
“我們要的是身臨其境,要讓人走進去,骨頭縫里都感覺到那股寒氣,感覺到……那是什么地方!”
他猛地提高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決絕,“那不是博物館里的陳列品,那是地獄的入口!”
“江鎮(zhèn)長?”寧凌淇的聲音將他拽回現(xiàn)實。
“我本人有一個建議,其實可以做全息投影替代實體場景,既安全又.....”
江昭陽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灼熱并未消退。
他拿起桌上早已涼透的保溫杯,擰開,深紅的枸杞沉在杯底,粘稠地聚攏,像一灘凝結變暗的血痂。
他仰頭灌了一口,冰涼的茶水帶著一股淡淡的鐵銹味滑過喉嚨。
“安全?”他放下杯子,杯底磕在桌面上發(fā)出悶響,“全息投影是安全,是干凈,是……沒有靈魂的表演!”
“那地方本身,就是最大的證據(jù)!每一塊滲著水珠的水泥,每一道裂縫里的鐵銹,都在說話!”
他猛地拉開抽屜,動作帶著一股狠勁,摸出自己的手機。
江昭陽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
調出一張高分辨率的照片,啪地一聲將手機屏幕拍在寧凌淇面前的文件堆上。
“看看這個!看清楚!”他的聲音繃得像拉滿的弓弦。
屏幕上是一枚巨大毒氣彈彈體的特寫,銹跡斑斑,布滿坑洼。
但最觸目的,是彈體中部用鋼印深深刻下的一行編碼:JN-45-8604-0023。
冰冷的金屬和斑駁的銹蝕,讓那串數(shù)字和字母透著一股來自地獄深處的猙獰。
“你看這個彈體上的編碼,JN-45-8604-0023,知道什么意思嗎?”
“JN-45-8604-0023!”江昭陽的喉結在脖頸上劇烈地上下滾動。
他的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齒縫里擠出來,砸在寂靜的空氣里,“J,代表化學武器!N,代表神經性毒氣!8604部隊的活體實驗編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