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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7章 往事

最后,才是那把紅泥小紫砂壺,壺身細膩光潤得沒有半點瑕疵。

她執(zhí)起壺柄,腕部穩(wěn)定得如同固定裝置在運行。

水流注入瓷碗,不急不緩,細細一線,高度恰到好處,在碗壁上帶起極輕微的碰撞聲,如同冰珠落入深潭。

七分滿。

換到另一只蓋碗,依舊是一模一樣的水線弧度,一模一樣的流速,一模一樣無聲無息的停頓。

琥珀色的茶湯在青花暈染的白瓷里搖晃了幾下,迅速靜止如鏡面。

光滑地倒映著頂燈垂下的幾道昏黃微塵和模糊的人形側影。

所有動作完成,不過眨眼之間,快得令人窒息。

沒有多余的表情,也無須交流的眼神。

仿佛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不過是某種精密機械在既定程序下完成的流水作業(yè)。

每一個角度、每一秒都被最苛刻的工程標準所校準。

“請慢用。”三個字從她口中流出,音色清越卻平板,了無波瀾。

說完,她輕盈地退了出去。

門被輕輕地帶上了。

“咳,江老弟,”劉明迪的聲音比剛才又刻意壓低了兩度,身體再次前傾,手肘撐著桌面,幾乎要越過那盞還飄著細微白氣的青花蓋碗,“這地方,貴是貴了點,圖的就是個私密、穩(wěn)妥?!?/p>

“外面亂七八糟的耳朵,哪雙能伸得進這幾層竹影里來?”

“一般人不會來,外界的打擾少,談話相對方便?!?/p>

江昭陽心里別有滋味,一些縣里的大佬喜歡到這兒議事,這消息怕早已不脛而走。

這話純是自欺欺人,只是老百姓對這不感興趣而已。

“吃點心,喝茶!”劉明迪的聲音帶著家常的隨意,將那碟金黃色的桂花榚又往前推了推,點染出一種刻意營造的輕松。

江昭陽沒有吃點心,他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茶是好茶,上等的龍井,在溫水中舒展開碧綠的葉片,散發(fā)出清雅的香氣。

但他知道,這茶水里浸泡的,遠不止是茶葉。

江昭陽的目光銳利而審慎,未曾偏移半分。

“劉書記,”他的語調清晰平穩(wěn),聽不出任何情緒,“您叫我來,恐怕不只是為了吃點心和喝茶吧?”

劉明迪眼神深處似有深水波瀾,緩緩漾開一絲難以言喻的笑意,輕輕擱下手中的骨瓷杯。

杯底與桌面接觸,發(fā)出細微卻異常清晰的“喀”一聲輕響。

“當然不是。”這四個字落下,便讓點心帶來的甜膩氛圍驟然消散。

江昭陽沒有追問,只是又靜默地端起放下的蓋碗。

茶碗青藍釉色襯著他手指骨節(jié)的白皙分明。

茶水微燙,流進喉中卻只感到一絲微微的澀意。

劉明迪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盞,小啜一口。

青花瓷的溫涼觸感沁入掌心,他抬眼看向江昭陽,“江老弟,”他微微頓了頓,似乎在字斟句酌,每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我……說一個故事,你愿意聽嗎?”

江昭陽放下手中的蓋碗,動作很輕巧,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

“當然愿意聽,”他的目光坦然地迎上去,嘴角似乎略微向上牽動了一下,“劉書記的故事,我想,必定有值得一聽的道理。”

話語平和,甚至帶著下屬對上級應有的謙遜底色。

卻如一根無形細線,輕輕系在了彼此心知肚明的天平一端。

“好……”劉明迪輕輕靠向寬大的皮椅后背。

再次睜開時,他的目光仿佛越過包廂的窗戶,甚至越過連綿時間,落在了某個遙遠模糊的、泛著黃綠底色的過去。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的聲音平緩了些許,字字清晰,如同在剝開歲月粘連的絲絨幕布。

“從前有一對姐弟,生在咱省最窮困的疙瘩山里?!?/p>

“家里就幾畝薄田,兩間被煤油燈熏黑了頂的土坯房。”

“父母都是最老實本分的人,自己吃糠咽菜也要緊著供姐弟倆念書,指望他們能爬出這窮窩窩?!?/p>

他的目光帶著沉重疲憊落到江昭陽臉上,里面浮蕩著追憶的光澤。

江昭陽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劉明迪。

此刻的劉明迪與平日判若兩人,他的眼角微微抽搐,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杯邊緣,那些刻意維持的官威蕩然無存。

“日子雖苦,倒也熬得下去?!眲⒚鞯系穆曇舾统亮耍恋孟駢褐奘?,“姐姐像娘,天生穩(wěn)重要強,成績拔尖,年年能給她爹娘帶回那張印著大紅獎狀的紙。”

“弟弟年紀小點,貪玩些,可那會兒也懂事,也念得好書。”

“爹娘看著,覺得骨頭縫里都有使不完的勁。”

他停頓了一下,端起的茶碗湊到唇邊,卻沒有去飲,只是任憑那裊裊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眼神。

“可是天有不測風云……”

“姐姐剛念到高三……弟弟也上了初中。家里的頂梁柱,那個總想著多掙兩塊錢的父親……”

劉明迪的喉結難以抑制地滾動了一下,嗓音瞬間變得粗糲沙啞,“那是個三伏天,工地的鐵架子燙得能烙餅?!?/p>

“父親就在那樣的高溫下,在十幾米高的地方作業(yè)。”

“安全繩不知道什么時候磨損了,他就這么直直地栽了下來...”

劉明迪閉上眼,眉頭緊鎖,“送到醫(yī)院時,整個人已經不成樣子了。脊椎斷了三處,內臟大出血?!?/p>

窗外似有微風吹過,樹葉發(fā)出一陣淅淅瀝瀝的簌響,很快又沉寂下去。

“幾層樓高啊,頭著地?!眲⒚鞯系穆曇魤阂种环N難以名狀的鈍痛,每個字都像是從磨砂板上生生刮出來,帶著砂礫摩擦耳膜的滯澀,“人在醫(yī)院ICU室只有一口氣吊著。”

“工頭躲得影都沒了……”

“好不容易找到了他,最終也只是得到了微薄的賠款。工頭狡辯,說父親的安全意識不強,自己要負大部分責任?!?/p>

“得到的賠償都砸進了搶救費里?!?/p>

“可是費用就是一個無底洞,家里那點薄薄的積蓄,也掏得一干二凈。”

“最終,娘東家借西家討,磨破了嘴皮跑爛了鞋底,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湊出來的最后一筆救命錢,也流水一樣花在醫(yī)院里……結果呢?”

他抬起頭,目光直直地刺向江昭陽,眼神那片平靜深邃的海驟然卷起痛苦的風暴,濃得化不開,“結果人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