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歸信任，但規(guī)則是規(guī)則。
他必須在場，要親眼看著曲倏操作，親眼確認(rèn)每一筆數(shù)字的流向，讓所有步驟都無法抵賴，無隙可乘。
這不是針對曲倏個人，而是對待這筆錢必須有的提防態(tài)度。
張超森那一邊說完后，電話啪嗒一聲掛斷，聽筒里只剩下急促而空洞的忙音，如同一柄持續(xù)敲打他心臟的錘子。
林維泉握著漸漸冰冷的手機(jī)，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一絲絲涼意順著脊柱爬升。
他感到自己仿佛正站在懸崖邊上，腳下那塊支撐他的基石，正在被狂暴的暴雨沖刷、瓦解。
他站起身，腳步竟有些虛浮，像喝醉了酒。
他踉蹌著走到文件柜前，手忙腳亂地拉開最下面一個帶鎖的抽屜。
里面散亂地扔著一些票據(jù)和幾捆皺巴巴的人民幣。
他胡亂地將那疊炙手可熱的回購合同塞進(jìn)去，像一個在荒野中埋藏贓物的竊賊，試圖用最快的速度抹除罪證。
就在他猛地關(guān)上抽屜的瞬間，一股不知從何處竄起的微弱氣流拂過桌面——一張還沒來得及完全壓好的5萬銀行支付憑單復(fù)印件，薄如蟬翼，悄然脫離了紙堆的束縛，打著旋兒，無聲無息地飄落下來。
如同秋天的最后一片黃葉，悄無聲息地滑進(jìn)了抽屜下方那片狹長深邃、布滿灰塵的死角陰影里。
它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個蓄謀已久的告密者。
這是一個工程老板給他的回扣憑證。
林維泉對此渾然不覺。
他只覺得胸腔里那顆心還在徒勞地、焦躁地狂跳著，咚咚，咚咚，蓋過了窗外連綿的雨聲。
他用袖子胡亂擦了一把額頭上重新滲出的粘膩冷汗，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
張縣長的命令如同冰冷的刀鋒抵在背后——今晚，必須把這份“炸彈”準(zhǔn)時送達(dá)劉明棟手中。
篤篤篤。
三下平穩(wěn)而清晰的敲門聲，不高不低，卻如同三道驚雷，帶著金屬的冷硬質(zhì)感，穿透木板門，直直砸在他的心尖上。
那節(jié)奏太過熟悉，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感。
林維泉整個人僵在了原地，握住門把的手瞬間冰涼一片，所有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都瞬間倒流，涌向冰冷僵硬的四肢。
呼吸剎那間屏住，胸口猛地一陣劇烈的絞緊，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直直往下沉，仿佛要掉進(jìn)冰冷的胃里。
是江昭陽？
他來做什么……
恐懼像一只冰冷滑膩的蜥蜴，沿著脊椎飛快地向上爬林維泉的手在門鎖上停頓了好幾秒，指節(jié)都捏得發(fā)白，才勉強吸進(jìn)一口帶著霉味的空氣。
他幾乎是咬碎了后槽牙，才調(diào)動起臉上的肌肉，擠出一個干癟生硬的、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猛地拉開了門。
“江、江鎮(zhèn)長？”林維泉的聲音帶著自己都無法掩飾的沙啞，努力想要掩蓋那絲抑制不住的顫抖，“您……您有有什么火燒眉毛的急事？”
門外走廊的陽光斜射進(jìn)來，將林維泉臉上強裝出的鎮(zhèn)定與眼底深處那難以完全壓制的驚恐照得一清二楚。
他的額頭在光線下亮晶晶的，全是汗。
江昭陽高大的身影立在門口，帶著一絲室外涌入的微涼水汽。
他面容平靜，帶著鎮(zhèn)長應(yīng)有的沉穩(wěn)，唯獨那雙深潭般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掃過林維泉那張驚魂未定、油汗混合的臉，以及他那雙微微痙攣、下意識捏緊著手。
“林書記，”江昭陽的聲音平穩(wěn)如水，甚至沒有提高一分，卻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穿透虛妄的力量，“明天上午我想開一個黨委會?！?/p>
“議程定兩個：一個是這次環(huán)保聯(lián)合執(zhí)法檢查的情況通報；另一個，污染企業(yè)退污還綠的推進(jìn)時間表，不能再拖了，刻不容緩，要拿到黨委會上形成正式?jīng)Q議?！?/p>
林維泉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塞進(jìn)了一團(tuán)蜂群。
眼前這人哪是來商量議程的！
退污還綠？
這分明就是沖著要害來的！
還有江邊村……那張塞進(jìn)抽屜里的合同！
張縣長那邊催命，這邊又步步緊逼……
焦灼混雜著恐懼，幾乎要沖破他強行維持的表象。
一股難以言喻的燥熱再次轟地涌上來，額角的汗瞬間又冒了出來，沿著太陽穴往下滑。
他下意識地避開江昭陽那幾乎能穿透靈魂的目光，扯動嘴角，試圖牽出一絲更僵硬的笑：“哎呀，江鎮(zhèn)長！過了明天，你就是副縣長了?！?/p>
“在咱們琉璃鎮(zhèn)，那可是真真正正的一號人物了！絕對的！”
他夸張地?fù)]了揮手，仿佛要驅(qū)散空氣中的尷尬，“這黨委會的主持大任，理所當(dāng)然是你的！”
“我呢……這個，恐怕得向你請個假了，實在不好意思……”
江昭陽眼神微凝，那銳利的光亮得更深了一層，似乎早已洞穿了這拙劣的托辭下的全部慌張：“哦？請假？”
“林書記有什么要緊事？”
他追問道，語氣依舊平穩(wěn)，可字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砸在林維泉心頭，“是……家事？”
“不！不！”林維泉被這問話刺了一下，像被烙鐵燙到，忙不迭地連連擺手，慌亂中又帶著一絲急于撇清的窘迫，“哪里哪里，家事算個什么……”
“是，是我個人這邊有點……嗯，有點小事纏身，不大方便，真的，不大方便參加?！?/p>
他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前言不搭后語。
“小事？”江昭陽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目光掃過林維泉躲閃的視線和額角持續(xù)滲出的汗珠。
他的語氣里那點困惑恰到好處地透了出來，“既然是小事，能比開黨委會還緊要？”
他的聲調(diào)很溫和，卻像一根無形的探針，刺進(jìn)林維泉早已紊亂的心臟。
林維泉臉上的假笑徹底垮塌了，只剩下硬擠出來的生硬線條，他用力咽了口唾沫，那聲音在寂靜的雨夜辦公室里清晰得嚇人：“哎呀江鎮(zhèn)長，是我沒講明白！”
“不是小事，不是小事！”
他又一次猛烈地擺手，幅度大得幾乎像是要扇風(fēng)，“是要事！非常重要！牽扯挺多，一時半會兒講不清?！?/p>
“明天……真來不了！實在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