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極微小的肢體細節(jié)沒能逃過白剛的眼角余光。
林維泉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伸向了旁邊的煙灰缸,動作重新變得流暢自然。
“白部長,”林維泉開口了,聲音平穩(wěn)依舊,帶著一種班長特有的責任感和適當?shù)睦Щ?,“您提出這個觀察……說實話,我也覺得是個值得深思的有趣現(xiàn)象。”
他微微皺起眉頭,似乎在認真思索,目光坦然地迎著白剛審視的目光。
“作為這個班子的‘第一責任人’,我也在思考?!?p>“我們黨委班子成員包括我本人,確實在前期的評價中高度肯定了昭陽同志的成績和能力。”
白剛的眼神始終釘在林維泉臉上:“林書記,高度評價成績和能力,這本身當然沒有問題?!?p>“任何班子都歡迎能干實事的同志?!?p>“但問題的關(guān)鍵是——差異性在哪里?觀察問題的角度應(yīng)該存在天然的區(qū)別。”
“白部長說得對,角度差異是客觀存在的?!绷志S泉立刻接話,思路顯得極為清晰,像是早有預(yù)案,“我個人理解,之所以出現(xiàn)您剛才所說的那種‘高度統(tǒng)一’,或者說評價趨同……”
他略作沉吟,像是在挑選最合適的詞匯,聲音里似乎注入了一點推心置腹的溫度:“我想最核心的因素可能是——昭陽同志的實干成果是擺在桌面上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對全鎮(zhèn)發(fā)展貢獻巨大的!”
他用一連串有力的排比強調(diào)了實績的無可爭議性:“發(fā)展!進步!民生改善!實實在在的數(shù)據(jù)擺在那里!大家有目共睹!”
“這是凝聚班子共識的根本基礎(chǔ)!”林維泉的話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像在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真理。
“再者,”他的語氣緩和下來,帶著一絲體諒,“我們琉璃鎮(zhèn)班子近年來氛圍一直非常和諧團結(jié),同志們都以事業(yè)為重,大局意識很強。”
“遇到昭陽這樣能打開局面、提升整體工作的同志,大家的認可是由衷的。”
林維泉的目光掃過在座的幾位委員,“各位說是不是?”
“這樣的工作氛圍很珍貴,我們都很珍惜啊。”
有幾位委員立刻點頭,附和著林維泉的話:“是啊,林書記說得對?!?p>“大局為重?!?p>“氛圍團結(jié)是根本。”
白剛將眾人的反應(yīng)盡收眼底。
他沒有再反駁林維泉對“實干”和“團結(jié)”的陳述,只是微微頷首,但那深不可測的眼神深處,一道銳利的光無聲地劈開了層層迷霧,直指核心:“林書記闡述的實績基礎(chǔ)和班子氛圍確實重要?!?p>“但在座的同志們也要理解我們組織工作的深層考量?!?p>他停頓了一下,讓凝重的氣氛再次沉淀。
“一個干部,尤其是關(guān)鍵崗位上的干部,如果他的表現(xiàn)完美到?jīng)]有任何一個人愿意站出來、能夠站出來、或者敢于站出來指出他的一點問題、一點不足?!?p>“——請注意,這里說的不是否定其主流成績,而是正常評價中應(yīng)該存在的、哪怕是一點一滴的提醒、建議或不同角度的看法——當這種現(xiàn)象發(fā)生時,在我看來,它透露出的信號并非‘完美’,而恰恰可能是……異常!”
“甚至需要高度警惕!”
白剛的目光陡然變得如鷹隼般銳利,仿佛要刺穿每一個人的心臟:“這種級別的‘高度一致’,在干部工作的歷史上,它更多指向了兩種極端:其一,此人乃道德完美無缺的圣人!光明坦蕩,功高震世!”
“其二……”
他刻意頓住了,留白的瞬間,巨大的壓迫感像冰山一樣緩緩浮出水面會議室里落針可聞,幾乎能聽到每個人胸腔里加速跳動的心臟。
“這人可能掌控著難以想象的支配力!”
“這種支配力如同堅固的牢籠,包裹著恐懼和沉默!”
“它以集體的名義遮蔽了所有聲音,讓所有身處其中的人都學會了……只贊美,不批評!只歌頌,不言他!”
“最終的結(jié)果是什么?”
林維泉心中狂喜,這正是他要的效果!
他眼角余光飛快地掃過端坐在主位上的白剛,面沉如水的背后,掀起了巨大波瀾。
他要的,就是這波瀾,就是這看似完美無瑕背后潛藏的、足以致命的疑問。
他馬上道:“白部長,還要不要再來一次推薦?推倒重來?”
林維泉的聲音不高,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探詢和“為組織負責”的謹慎,打破了會議室里短暫的寂靜。
“不,組織考察干部工作有它的嚴肅性?!?p>白剛的回答斬釘截鐵,沒有任何猶豫。
他微微抬起下頜,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在座的每一位黨委成員,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人心深處。
他擱在筆記本上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顯得有些發(fā)白。
嚴肅性?
林維泉心中冷笑,他當然知道組織程序的嚴肅性,他正是利用了這份“嚴肅性”下潛藏的惰性和微妙的人際平衡。
白剛的拒絕在他預(yù)料之中,這拒絕本身就意味著,這份“一致好評”的結(jié)果。
已經(jīng)像一個無法忽視的、巨大而沉重的問號。
沉甸甸地壓在了白剛的心頭,讓他無法輕易將其抹去。
“這一次的結(jié)果其實也說明了問題?!?p>白剛輕輕拋出了這句看似總結(jié)、實則定調(diào)的話。
他語氣平緩,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意味深長。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看似沒有鋒芒,卻精準地切中了要害?!罢f明了問題”——什么問題?
是江昭陽眾望所歸、能力超群?
還是這眾口一詞的贊譽背后,隱藏著某種不言而喻的集體默契,甚至是一種無形的壓力?
他沒有點破,但這句話在寂靜的會議室里回蕩,足以讓每個人心頭都蒙上一層薄霧。
“我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將這一切帶回,讓市委領(lǐng)導(dǎo)定奪!”
白剛的聲音低沉而有力,他合上了面前厚厚的考察談話記錄本,動作干脆利落,發(fā)出輕微的“啪嗒”聲。
仿佛為這場程序化的考察暫時畫上了一個句號。
他的目光沒有看林維泉,而是投向窗外的遠景。
“帶回!”這兩個字重逾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