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
萬籟俱寂,唯有蘭園書房泄出一隅微光。
巨大的落地窗并未完全閉合,昂貴的絲綢窗簾被夜風掀起一角,窗外連接的一池秋水攬著月色的滟瀲生波。
沈蘭晞獨自坐在寬大的扶手椅中,身影幾乎與深色的皮質融為一體。他一動不動地看著桌面上那張潔白無瑕的宣紙,如同一尊沒有溫度的白玉雕像。
書房里彌漫著陳舊書卷和冷冽檀香混合的氣息,靜得能聽見燈絲輕微的嗡鳴,以及更遠處,池水輕叩石岸的細微聲響。
近來發(fā)生的一切如碎片般掠過沈蘭晞的腦海,此刻終于串聯(lián)成線,一個清晰的結論浮現(xiàn)在他心中:
——姜花衫正在拼盡全力阻止某件事情的發(fā)生。
他太狹隘了,當初意識到時空錯亂的端倪時,他最先想到的只是她在遠離自已,甚至還挖空心思想著如何挽回。
直至此刻,拋卻所有偏見,真正站在姜花衫的角度去審視這一切,他才驚覺,自已是多么可笑。她的目光從未狹隘地停留在某一個人身上,她所凝視的,是一個更為廣闊而浩瀚的世界。
也正是因為她看見的世界不一樣,所以她才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拼盡全力替余笙爭一條生路。
沈蘭晞不禁又想起沁園雨中,她為他撐起傘時的每一幀畫面,說過的每一句話。
他能感覺到,今日爺爺懲罰他時,姜花衫比任何時候都緊張,這種緊張明顯和平時看熱鬧的心態(tài)完全不同??伤哉J從未對爺爺?shù)慕虒в羞^任何不滿,為什么她會這么緊張?
思來想去,也就只有一種可能了。
她經歷過那個“沈蘭晞”與爺爺爭執(zhí)乃至徹底離心的全部過程,所以才會一有風吹草動就迫不及待地沖上來,她小心翼翼地安撫他,正是在試圖扭轉某種既定的軌跡。
一想到這,沈蘭晞莫名覺得有些羞愧,雖然他極力告訴自已,那不是他,可未來的事誰又說得準呢?
還有那句話,直到現(xiàn)在仍然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沈蘭晞,不要等失去以后才去珍惜,失去就是失去。”
這話里帶著某種深意,他極力地想讀懂。
難道未來他會失去爺爺?
但人終將失去所擁有的一切,這似乎與姜花衫想表達的意思不符。
驀地,沈蘭晞眼中掠過一絲驚愕,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擊中了他。他猛地站起身,椅腳與地板摩擦發(fā)出刺耳的銳響,在寂靜中格外突兀。
如果爺爺是壽終正寢,她不會用“失去”,就像她從不覺得自已失去過武太奶,因為失去在她眼里不是緬懷,是遺憾。
不是壽終正寢……那就是……遭人謀害?!
一念及此,沈蘭晞只覺周身血液轟然逆流,一股冰冷的寒意自腳底竄起,瞬間攥緊了他的心臟,連指尖都泛起麻痹感。
所以……
姜花衫千方百計、甚至不惜卷入風口漩渦也要阻止的……是爺爺?shù)乃劳觯?/p>
她要救爺爺?!
沈蘭晞忽然感覺自已像是抓住了某個時空的轉折。他轉身推開身后的木窗,怔怔望著天上那輪明月。月光如瀑般傾瀉而入,從遙遠的時空落在他的肩頭,溫柔無聲。
許久后,他有些挫敗地收回目光。
月光不會回應他,就像她,守著這么大的秘密,也從未想過要信任他,但他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她那樣的性格,若當真厭他入骨,何必一次次踏入沈園,周旋于這潭深水之中?
但她沒有走,她一直守在這里,在此期間,她逼走了方眉,挽回了傅綏爾,喚醒了沉眠的沈眠枝,甚至……沈執(zhí)與沈亦杰的死……
倘若沒有她呢?
傅綏爾或許仍困于傅家,沈嬌會死,沈眠枝繼續(xù)庸碌無為,沈執(zhí)與沈亦杰依舊像毒蛇般潛伏在暗處。
還有今日這封關鍵的信函。
如果沒有她從中轉圜,爺爺盛怒之下,必定徹底寒了堂伯公的心,造成此生難以彌補的憾事。
她的到來,她的一切行為,仿佛都在拼命填補著某個巨大的、無聲的缺憾……
沈蘭晞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洶涌,決然轉身,衣袂劃破一室沉寂與月光。
奔赴月光,要驕傲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