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省委大院7樓。
吳新蕊走在前面,鞋跟敲擊著水磨石地面,發(fā)出清脆而有節(jié)奏的聲響。
黃文儒跟在她身后半步,手上夾著一份厚厚的文件夾,感覺沉甸甸的。
兩人秘書段穎和胡金平跟在后面。
兩人都沒有說話。
省委書記辦公室的門就在走廊盡頭。
這么大的事情,必須要上會討論。
但在上會之前,必須先取得這位省委一把手的同意。
走到門口,吳新蕊停下腳步,整理了一下自已的衣領,
省委大秘方慎行帶著他們走到門口,抬手敲門:“書記,吳省長和黃書記到了?!?/p>
“請進?!?/p>
林崢的聲音從里面?zhèn)鱽?,一如既往的沉穩(wěn)。
推開門,吳新蕊和黃文儒一前一后走了進去。
林崢正坐在辦公桌后批閱文件,看到他們進來,他放下手中的筆,指了指對面的沙發(fā)。
“坐吧?!?/p>
兩人坐下,方慎行立刻送上兩杯熱茶。
吳新蕊沒有急著開口,她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空調輕微的送風聲。
林崢看著她,又看了看黃文儒。
“你倆還是第一次同時進來我這里吧?”
“是的?!眳切氯锓畔虏璞?,身體微微前傾。
“林書記,有一項工作,想向您做個專題匯報?!?/p>
她頓了頓,補上了一句。
“這件事情,是劉清明同志提出來的?!?/p>
正在做傾聽狀的林崢,動作停了一下。
他的臉上,隨即露出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笑意。
吳新蕊捕捉到了這個細節(jié)。
她很明白林崢此刻的心情。
這小子,又來事了。
林崢收回雙手,身體靠向椅背,做出一個認真傾聽的姿態(tài)。
“哦?說來聽聽,這次又是什么事?”
吳新蕊看了一眼黃文儒。
“黃書記,你來匯報吧?!?/p>
黃文儒立刻挺直了腰背,他打開懷里的文件夾,將材料整齊地放在茶幾上。
“林書記,事情要從十多天前說起?!?/p>
他的聲音平穩(wěn),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說得很清晰。
“當時,我正在和島內工業(yè)園的倡導人,鴻飛科技的于惠嫻于總,商談下一個階段的合作?!?/p>
“于總在我的辦公室里,接到了小劉同志的電話。”
“小劉當時是向她打聽一家叫做‘積架’的島資公司。”
林崢聽得很認真,沒有插話。
吳新蕊注意到,隨著黃文儒的講述,林崢的姿態(tài)沒有變,但整個人散發(fā)出的氣場卻在發(fā)生微妙的變化。
就像一個家長,在家長會上聽老師描述自已那個總能惹出點不凡動靜的孩子。
黃文儒繼續(xù)說道:“我第二天就組織了市里的相關專家,對小劉同志提到的這個方向進行了初步論證。”
“專家們告訴我,半導體工程中,芯片制造所需的光刻機,是現代工業(yè)最頂尖、最精密的機械?!?/p>
“我們國家其實很早就開始了相關研究,在早期,我們的技術水平和國外差距并不大。”
“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特別是那個‘摩爾定律’的提出,芯片制程開始以驚人的速度飛速迭代?!?/p>
“而我們,卻再也無法追上這個趨勢了?!?/p>
黃文儒的聲音里透出一絲沉重。
“原因是多方面的。巨大的資金投入,國外層層加碼的專利陷阱,還有技術封鎖?!?/p>
林崢依舊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也沒有提問,連手上的動作都沒有。
他像是生怕自已的一個細微動作,會打斷黃文儒的思路。
黃文儒深吸一口氣,繼續(xù)說:“劉清明同志提醒我們,現在,可能有一個機會?!?/p>
“這不僅是云州市的機會,是清江省的機會,更是我們華夏的機會。”
“他的分析是,隨著我國經濟的不斷發(fā)展,西方世界對我們的警惕只會越來越深。他們對我們輸出技術和商品的限制,也會越來越嚴苛。”
“而芯片制造的相關技術和商品,將會是一道最深的絞索,死死地勒住我們的脖子。”
“這會讓我們永遠處在追趕的地步,讓我們不得不花費大量寶貴的外匯去購買他們的高價產品,卻永遠難以得到最先進的芯片?!?/p>
黃文儒抬起頭,直視著林崢。
“林書記,我一想到他描述的那個畫面,就寢食難安?!?/p>
“我們和西方先進技術之間的差距有很多,民用的,軍用的,方方面面。我們一方面要自力更生,加緊自主研發(fā)。另一方面,也應該充分利用國際貿易規(guī)則,引進、消化、掌握,最終實現超越。”
“劉清明有一句話,深深地打動了我?!?/p>
“他說,芯片是計算機的核心,計算機是信息時代的未來。我們不能輸掉未來。”
林崢聽完,沉默了。
辦公室里再次陷入了寂靜。
這件事,要說和劉清明本職工作有關,也算有關,芯片制造技術也是精密機械的一部分。
要說沒關系,也可以沒關系。
他現在還在全國防指工作,甚至還沒有完全到發(fā)改委上任。
他在這件事里,沒有任何直接的個人利益。
要說他是一心為了清江,那肯定不盡然。
但他在想到這件事的時候,第一時間選擇的是清江,而不是基礎更好、資源更豐富的京城或者滬市。
這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因為他知道,這里的人,才會毫無保留地、全力以赴地支持他。
林崢的臉上,再次浮現出那一絲淡淡的笑意。
“又是一件需要冒險的事啊。”
他緩緩開口。
“看來,你們兩個,都已經被他說服了?!?/p>
黃文儒立刻說道:“林書記,我讓人再三論證過。我認為,他說的那些,極有可能在未來成為現實。”
“西方世界現在還在不斷渲染所謂的‘華夏威脅論’,我們的入世談判進行得如此艱難。那個《瓦森納協(xié)定》,全世界就只把我們、還有兩伊那樣的國家限制在外,這難道還不夠說明問題嗎?”
林崢擺了擺手。
“我沒有質疑他的看法?!?/p>
林崢看著黃文儒,一字一句地說道:“實際上,你說是他提出來的,這件事的可信度,在我這里就已經很高了?!?/p>
黃文儒愕然。
他徹底愣住了。
他不像吳新蕊那樣,對劉清明和林崢之間的淵源有那么深的了解。
他更是第一次,從這位省委書記的嘴里,聽到如此不加掩飾的偏愛和信任。
林崢繼續(xù)說道:“當然,事情一定要經過嚴格的論證。特別是,這件事涉及到巨大的資金量,每一分錢,都要為清江人民負責。”
吳新蕊立刻接話:“林書記的指示很重要。這件事的前期投入,大約是十萬歐元。我已經讓省財政先拿出一筆專項撥款,直接打到我們駐維也納大使館的賬上。這也是一種監(jiān)督,確保資金用在實處?!?/p>
林崢點了點頭。
“省長考慮得很周到。”
他沉吟片刻。
“我明白了。這件事,我會再了解一下?!?/p>
吳新蕊和黃文儒立刻站起身。
“那我們就不打擾書記工作了?!?/p>
兩人告辭,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門輕輕關上。
走在安靜的走廊里,黃文儒才感覺自已的后背已經微微有些濕了。
他小心翼翼地問身旁的吳新蕊。
“省長,林書記這……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俊?/p>
吳新蕊的腳步沒有停。
“林書記沒否定?!?/p>
黃文儒心領神會。
在官場,不否定,有時候就是最大的肯定。
“我明白了?!秉S文儒的聲音里透著一股興奮,“那我們就可以進一步推進了。我打算親自帶隊跑一趟,盡我們最大的誠意?!?/p>
吳新蕊說:“可以。等劉清明那邊的消息吧。你們先把簽證都辦好,做好準備,隨時可以出發(fā)?!?/p>
黃文儒輕輕點頭:“好的!”
……
辦公室里。
林崢重新坐回椅子上。
他沒有再看桌上的文件,而是拿起了黃文儒留下的那份材料,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技術層面的東西,他也不是很了解。
那就要找了解的人來打聽了。
林崢思索了片刻,抓起桌上的固定電話,撥打了一個京城的號碼。
電話很快就接通了。
“喂?!?/p>
“老唐,我,林崢。”
電話那頭的人顯然有些意外。
“老林?你在哪里?”
林崢說:“我在清江。打聽個事,你們信產部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大動作?”
電話那頭的,正是信息產業(yè)部的部長,唐擇濤。
“我們的動作可多了,天天都有。不知道你說的是哪一個?”
林崢直截了當:“光刻機?!?/p>
唐擇濤那邊沉默了一下。
“你怎么會突然關心這個?你們清江省,準備搞半導體制造?”
林崢說:“云州那邊有個構想,希望能引進一種先進的制造技術,突破一下國家的空白領域?!?/p>
唐擇濤笑了。
“老林,你這消息夠靈通的啊。”
他說:“發(fā)改委的體改司,前段時間是交上來一份材料。詳細分析了西方在《瓦森納協(xié)定》框架下,對我國高精尖技術和商品的限制情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你說的光刻機技術?!?/p>
“這次派代表團去歐洲,其中一個目的,也是希望能商談一下,看能不能放寬這個限制?!?/p>
“你是不是聽到了什么風聲?”
林崢問:“這份材料里面,是不是提到了島內一個叫‘積架’的公司?”
唐擇濤這次是真驚訝了。
“老林,你這消息也太靈通了吧?國信組的專家院士們,剛剛對這份材料進行了論證,結果是喜憂參半。最后還是大領導拍了板,認為我們應該要料敵從寬,做最壞的打算?!?/p>
“你這么快就收到消息了?”
林崢反問:“老唐,你給我透個底。這事如果放到我們清江,能不能辦?”
唐擇濤在電話那頭沉吟了很久。
“老林,說實話,部里更傾向于滬市?!?/p>
“滬市的華芯國際,有這方面的研究基礎。他們的領導層和核心技術骨干,很多都有留美經歷,并且在相關行業(yè)里經驗非常豐富,滬微電子,也在去年成立,他們開展了相關方面的研究,可能會拿出成品?!?/p>
“你們清江有什么?從頭開始嗎?”
唐擇濤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
“老林,我得提醒你,這一行,非常燒錢。是真正的無底洞,每年都需要投入巨量的資金進行研發(fā)和升級,而且回報極其緩慢?!?/p>
“作為地方領導,我個人認為,這個投入產出比,很不經濟。你們如果真有這個想法,一定要慎之又慎?!?/p>
林崢抓住了關鍵。
“也就是說,能搞。但是風險巨大,對領導人的政績而言,不劃算?”
唐擇濤嘆了口氣:“你們……不會真想搞吧?”
林崢說:“有這個想法。正在派人接觸相關人士。如果有希望,我希望你能支持我們?!?/p>
電話那頭,唐擇濤愣了半晌:“老林,你瘋了?”
林崢說:“我不知道。但是有個人對我說,如果我們錯過了這一次機會,未來,我們將付出巨大的代價。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都要被西方卡著脖子?!?/p>
“每年,我們都要付出巨量的外匯,去購買他們的芯片。一旦國際形勢有變,產生政治危機,西方就會立刻用這一招來對付我們?!?/p>
“老唐,我很憂慮?!?/p>
唐擇濤沉默了。
林崢的話,和國信組里一些專家的觀點,不謀而合。
“你說的這個,國信組的專家也有提及。有院士提議,我們應該像當年入世一樣,與《瓦森納協(xié)定》的所有締約國進行談判,爭取加入這個框架?!?/p>
“我們的代表團,正在準備進行首次接觸。上頭的意思,是希望先聽一聽西方的意見,再做下一步的打算?!?/p>
林崢繼續(xù)說:“有人提醒我,一旦華夏的經濟持續(xù)增長,西方看到我們的潛力,就會立刻收緊這個絞索?!?/p>
“時間節(jié)點,很可能就在奧運會之后?!?/p>
唐擇濤的聲音變了:“這么快?那沒幾年了啊。”
“是啊?!绷謲樀穆曇衾飵е唤z緊迫感,“時不我待?!?/p>
唐擇濤那邊徹底安靜了。
過了許久,他才重新開口。
“老林,我明白你的心意了?!?/p>
“我現在是國信組的副組長。我會把你們清江省的想法,向領導如實匯報,爭取得到他的支持?!?/p>
林崢說:“謝謝你,老唐?!?/p>
唐擇濤說:“這次疫情,你們清江省的表現十分突出,領導對你們這個班子的印象很好。你的話,份量不輕。我沒理由不幫你?!?/p>
“那還是要謝謝你?!?/p>
“你我之間,不說這個。”唐擇濤忽然問,“你說的那個‘有人’,是個高人吧?”
林崢看著窗外,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
他說。
“高不高,我不知道?!?/p>
“但他到目前為止,從無虛言?!?/p>
“我相信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