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著那份剛剛簽訂的合同,劉清明帶著許凝,轉(zhuǎn)身走向代表團團長戴春林的房間。
走廊里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
許凝的腳步很輕,但她的視線卻像探照燈一樣,牢牢地釘在劉清明身上。
那眼神里混雜著的東西太多了,有震驚,有好奇,有探究,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審視。
劉清明被她看得渾身發(fā)毛。
他不是沒見過大場面,也不是沒被女人這么看過。但許凝的眼神不一樣,很純粹,就像一個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的孩子,想要把他從里到外研究個透徹。
兩人走進電梯,金屬門緩緩合上,狹小的空間里,那道目光變得更加無處遁形。
劉清明實在受不了了。
他轉(zhuǎn)過身,直視著許凝:“你干嘛這么看著我?”
許凝被他這么一問,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鼓起勇氣,輕聲吐出四個字:“省長女婿?”
“是啊?!眲⑶迕魈谷坏攸c了點頭,“我岳母是清江省省長,吳新蕊。”
許凝的嘴巴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么,最后只匯成了一句:“怪不得?!?/p>
“怪不得什么?”劉清明追問。
“怪不得……這么有能量?!痹S凝斟酌著用詞。
劉清明笑了。
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近許凝,電梯里的空間本就狹小,這一下更顯壓迫。
“你說的是能量,而不是能力?!眲⑶迕饕蛔忠痪涞卣f,“這是在罵我仗勢欺人?!?/p>
許凝被他的直接搞得一愣。
她沒想到,他會把話挑得這么明。
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不都應(yīng)該矢口否認,或者想方設(shè)法地美化自已嗎?
“難道……不是嗎?”她下意識地反問。
“是啊?!?/p>
劉清明干脆利落的回答,再次讓許凝的大腦宕機。
她徹底愣住了。
這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劉清明看著她呆萌的樣子,心里覺得有些好笑。
這個姑娘,雖然精通多國語言,見識不凡,但骨子里還是個單純的知識分子。
“這是事實,有什么好否認的?”劉清明攤了攤手,靠在電梯壁上,“其實這事吧,關(guān)鍵不在于仗勢,而在于欺人。”
“我欺人了嗎?”
他看著許凝的眼睛。
許凝下意識地搖了搖頭。
從認識到現(xiàn)在,劉清明雖然行事霸道,目標明確,但對她,對卡爾,甚至對大使館的工作人員,都保持著基本的禮貌和尊重。
他沒有欺負任何一個無辜的人。
“那不就得了?!眲⑶迕餍α耍拔医栉以滥傅膭?,干的是利國利民的活,有什么不對嗎?難道非要放著這么好的資源不用,自已跑去瞎闖亂撞,最后把事情搞砸了,才叫有骨氣?”
許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好像……是這個道理。
看著這個被自已一套歪理邪說繞進去的傻姑娘,劉清明暗自發(fā)笑。
太單純了。
叮。
電梯門開了。
戴春林的房間就在走廊盡頭。
兩人來到門前,劉清明敲了敲門。
“請進?!?/p>
房間里,戴春林正伏在桌前寫著什么。
他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神情專注。
桌上、地上堆滿了各種文件和資料。
看到劉清明和許凝進來,他放下筆,揉了揉眼睛。
“小劉,小許,事情辦得怎么樣了?”
劉清明將手里的合同遞了過去:“戴司長,您過目。”
戴春林接過合同,許凝立刻上前,低聲為他解釋著合同上的關(guān)鍵條款。
隨著許凝的翻譯,戴春林的表情從平靜變得嚴肅,最后化為一絲驚訝。
他扶了扶眼鏡,抬頭看向劉清明,眼神里充滿了審視。
“半導(dǎo)體戰(zhàn)略……”他喃喃自語,“這盤棋下得很大啊?!?/p>
他放下合同,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你們上來之前,我已經(jīng)了解了一下。國信組那邊,對我們發(fā)改委體改司遞交的一份材料十分重視?!?/p>
他頓了頓,看著劉清明:“是這事吧?”
劉清明心中一凜。
果然,這種級別的領(lǐng)導(dǎo),沒有一個是簡單的。
自已這點小動作,根本瞞不過人家的眼睛。
“是的,司長?!眲⑶迕鼽c頭承認,“那份報告,是丁奇丁處長遞交的。我這次來,就是負責執(zhí)行。”
“這就清楚了?!贝鞔毫贮c了點頭,表情緩和下來,“既然是國信組的任務(wù),那你完全可以以我們代表團的身份,對外進行接觸。需要任何幫助,都可以直接跟我提?!?/p>
劉清明心中大喜。
他等的就是這句話。
“太好了,戴司長,我很需要這個身份。”
“不過,”戴春林話鋒一轉(zhuǎn),“你既然是我們代表團的一員,在需要的時候,也要為這次的對話出點力。”
“這是應(yīng)該的。”劉清明立刻表態(tài),“戴司長,關(guān)于這次對話,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希望您能考慮考慮?!?/p>
戴春林有些意外:“哦?你說說,我聽聽?!?/p>
“首次對話,我想,基調(diào)應(yīng)該是接觸和試探?!眲⑶迕鹘M織著語言,“但我們能不能,從一開始就表現(xiàn)出我們勢在必得的決心?”
“怎么個勢在必得?”戴春林追問。
“就是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加入這個協(xié)定。”
戴春林皺起了眉。
“這很困難。我們的談判策略,是在平等互利的基礎(chǔ)上,逐步接觸,尋求合作。你這種姿態(tài),太激進了,容易引起對方的警惕和反感?!?/p>
“司長,我知道這很困難。”劉清明誠懇地說,“而且,留給我們的窗口期,可能不會超過五年?!?/p>
戴春林有些不解:“我們加入WTO,談了十幾年。這個《瓦森納協(xié)定》,雖然重要,但畢竟只是一個技術(shù)出口的管制聯(lián)盟,還不至于比WTO更緊迫吧?它不過是個松散的國際性組織?!?/p>
聽到這話,劉清明終于明白了上級的真實意圖。
在很多人看來,《瓦森納協(xié)定》的威脅,遠沒有那么迫在眉睫。
所以這次派來的,只是兩位司長。
如果上面真的意識到五年后,十年后,這個協(xié)定會變成什么樣的一頭猛獸,今天坐在這里的,恐怕就不是司長,而是更高級別的領(lǐng)導(dǎo)了。
“司長,請務(wù)必要重視這個協(xié)定?!眲⑶迕鞯恼Z氣變得凝重起來。
“冷戰(zhàn)雖然結(jié)束了,但西方,尤其是美國,從來沒有放棄過遏制我們的思維。這是因為,我們選擇的道路和他們不一樣。他們天生就需要一個強大的外部敵人,來進行內(nèi)部的政治動員和利益整合?!?/p>
“隨著我國經(jīng)濟的飛速發(fā)展,這個‘敵人’的帽子,遲早會扣在我們的頭上。這就像曾經(jīng)的那個紅色大國一樣,他們會從經(jīng)濟、科技、軍事、文化等所有方面,對我們進行圍剿,甚至試圖肢解我們。這是無法避免的地緣政治博弈?!?/p>
“到那個時候,這個現(xiàn)在看起來松散的協(xié)定,就會變成一道死死勒在我們脖子上的絞索。所有的高精尖技術(shù),所有的核心設(shè)備,都會對我們禁運。我們將得不到任何他們愿意賣給我們的成品,從而讓我們在科技競賽中,不得不付出幾倍甚至幾十倍的代價,去自力更生,奮起直追?!?/p>
戴春林沉默了。
他摘下眼鏡,用手指按著太陽穴。
劉清明的話,像一記重錘,敲在他的心上。
他不是沒有想過這些,但沒有想得這么深,這么遠。
良久,他才嘆了口氣:“你說的有道理。但是,談判策略是出國前就定下的,我個人無權(quán)更改?!?/p>
“我明白?!眲⑶迕髡f,“所以,我只是希望,我們能先做出一個姿態(tài)。并不準備說服您立刻改變核心策略?!?/p>
“關(guān)于這一點,”戴春林重新戴上眼鏡,“我也要和外交部的同志商量一下?!?/p>
劉清明知道,這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謝謝領(lǐng)導(dǎo)?!?/p>
“不用謝我?!贝鞔毫謹[了擺手,“吳省長親自給我打了電話。她說,你現(xiàn)在不光是我們國家發(fā)改委代表團的成員,也是清江省派出的商務(wù)代表。你的意見,我會認真考慮的?!?/p>
劉清明心里一暖。
自已的這位岳母,行事一向強勢,從不輕易求人。
為了自已的工作,她卻破例了一次又一次。
雖然都是為了公事,但這份情,劉清明深深地記在了心里。
“戴司長,我可能需要去一趟德國,與清江省的代表團會合。”劉清明提出了自已的計劃。
“我準你的假了。”戴春林很干脆,“好好工作?!?/p>
“另外,”劉清明又說,“我想從代表團借兩個人。一位是與我同屋的丁奇同志,他是那份材料的作者,我希望他能全程參與。還有一位,就是許凝同志,我們?nèi)サ聡?,需要一位精通德語的翻譯?!?/p>
戴春林看向許凝:“小許,你的意見呢?”
許凝看了一眼劉清明,然后堅定地對戴春林說:“戴司長,我愿意去。”
“好?!贝鞔毫忠慌陌?,“那就這么說定了。從現(xiàn)在開始,丁奇同志和許凝同志暫時歸你調(diào)配。等你完成了任務(wù),再把他們還給我們。”
“謝謝領(lǐng)導(dǎo)的支持!”
“你也是我們發(fā)改委的同志?!贝鞔毫中α诵?,“我當然希望你能馬到成功?!?/p>
……
從戴春林的房間出來,劉清明心里更有底了。
他沒有回房,而是直接帶著許凝,再次來到了酒店大堂的電話亭。
他需要立刻向岳母匯報最新的進展。
他先撥通了省長秘書段穎的手機。
“段姐,是我,劉清明。省長現(xiàn)在有空嗎?我想?yún)R報一下工作?!?/p>
電話那頭傳來段穎帶著笑意的聲音:“別人找省長肯定沒空,你找,隨時都有空?!?/p>
“段姐,您就別打趣我了?!眲⑶迕鳠o奈地笑了笑。
“行啦,這是個國外的號碼吧?你別掛,在那兒等著,我馬上去跟老板說?!?/p>
“謝謝段姐。”
掛斷電話,劉清明靠在電話亭的玻璃上,靜靜地等待著。
許凝站在一邊,抱著手臂,好笑地看著他:“你不會真是直接打給你岳母吧?”
“全中?!?/p>
“我可聽說,這位女省長在清江是出了名的強勢,鐵腕治政。你是怎么把她女兒拿下的?”許凝一臉八卦。
“當然是靠真誠?!眲⑶迕饕槐菊?jīng)地回答。
“切,我信你才怪?!痹S凝撇了撇嘴。
“你看,我說實話你又不信。”
“我才不信呢。等見到你愛人,我非得親自問問她?!?/p>
“放心,”劉清明笑道,“她也會這么說的。”
許凝半信半疑地看著他,正想再說什么,電話亭里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劉清明立刻抓起話筒。
“清明,是你嗎?”
吳新蕊那清冷而又熟悉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
“是我,媽?!?/p>
“黃書記現(xiàn)在就在我這里,他已經(jīng)把云州那邊的情況都告訴我了。你那邊怎么樣了?”
劉清明立刻將自已和卡爾公司簽約,以及剛剛與戴春林溝通的情況,簡要地向吳新蕊做了匯報。
“……我的想法是,請卡爾的公司去重點破壞王堅和蔡司公司的合作。蔡司公司在歐洲半導(dǎo)體行業(yè)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只要他們產(chǎn)生顧慮,合作的進度就會被拖慢。至于荷蘭的阿斯麥公司,我打算請于惠嫻于總?cè)ナ┘佑绊?。就是之前您在云州見過的那個鴻飛科技的島內(nèi)商人?!?/p>
“嗯。”吳新蕊在電話那頭應(yīng)了一聲,“黃書記也跟我提到了你的思路。雙管齊下,很正確?!?/p>
她的聲音變得嚴肅起來。
“清明,這件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僅僅是云州市的事情了。清江省會全力以赴。我馬上會向林書記做專題匯報?!?/p>
“謝謝媽?!?/p>
“你是在為我們清江省的長遠發(fā)展做打算,應(yīng)該是我謝你?!?/p>
劉清明很謙虛:“我也是為了國家?!?/p>
“那就更應(yīng)該肯定了。我們這邊準備組織一個正式的代表團過去,你認為什么時候出發(fā)比較好?”
“我打算明天就動身去德國,先想辦法和那個王堅接觸一下,摸摸底。你們那邊做好準備,等我的消息,隨時可以出發(fā)?!?/p>
“好,那我等你消息。在這期間,不管是不是工作時間,你都可以直接打我的手機?!?/p>
“我知道了?!?/p>
“經(jīng)費方面你不用擔心,我會讓省財政直接撥一筆專項資金到我們駐維也納大使館的賬上。有任何需要,直接找大使館,或者直接找我?!?/p>
“謝謝媽?!?/p>
結(jié)束了通話,劉清明走出電話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許凝迎上來:“我們……要去德國了?”
“當然。”
“什么時候走?我好去訂機票?!?/p>
“明天就走?!眲⑶迕髡f,“我們坐火車去。”
許凝愣住了:“坐火車?從維也納到德國,火車很慢的。”
“沒關(guān)系,慢一點好?!?/p>
許凝立刻反應(yīng)過來:“你是想……讓卡爾他們先有所行動?”
“很聰明。”劉清明贊許地看了她一眼,“我們不能主動送上門去。要讓他們先感受到壓力,我們再出現(xiàn),才能占據(jù)主動。這件事,我們最不能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著急。雖然,我們的確很著急。”
許凝看著他,忽然覺得后背有些發(fā)涼。
“你這個人,真可怕?!?/p>
“對于我的敵人來說,的確如此?!眲⑶迕鞯卣f。
第二天一早,劉清明、許凝,還有被從房間里叫出來的丁奇,三人簡單吃了早飯,便直奔維也納西站。
丁奇在得知自已要跟隨劉清明去德國執(zhí)行一項秘密任務(wù)時,只是撇撇嘴,這事比談判有趣。
他們登上了從維也納開往柏林的跨國列車。
全程需要九個半小時。
他們的目的地不是柏林,而是在巴登符騰堡州的首府斯圖加特下車。
在那里休整一晚后,再乘車前往蔡司公司的總部所在地,奧伯科亨。
三個人都不趕時間,這趟旅程,更像是一次公務(wù)旅行。
劉清明特意在維也納租了一部相機,一路上,火車穿行在阿爾卑斯山麓的田園風光里,他不斷地按動快門,記錄下沿途的風景。
丁奇則像個好奇寶寶,對歐洲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不時地和許凝討論著奧地利和德國的工業(yè)歷史。
許凝則充當著翻譯和導(dǎo)游的角色,氣氛輕松而愉快。
就這樣,走走停停,一直到第三天下午,三人才抵達了奧伯科亨。
這是一個坐落在山谷里的小鎮(zhèn),寧靜而美麗,全球光學(xué)巨頭蔡司的總部就隱藏在這里。
劉清明按照卡爾留下的地址,找到了鎮(zhèn)上最好的一家酒店,辦理了入住。
三個人在房間里好好地休息了一晚,洗去旅途的疲憊,將自已的精神和身體都調(diào)整到最佳狀態(tài)。
第二天清晨,劉清明站在酒店的窗前,能遠遠地看到蔡司公司那片巨大的廠區(qū)。
他知道,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即將在這里打響。
臉上再也沒有旅途上的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