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山,周家別墅。
餐廳里的氣氛有些古怪。
從昨天晚上開始,謝語晴就察覺到了丈夫周培民的不對勁。
他變得比平時更加沉默,身上帶著一股壓抑的冷意,像一塊隨時會爆裂的寒冰。
她問他,他卻只是搖頭,什么也不肯說。
謝語晴只當是部門里有什么機密,便沒有再追問,反而愈發(fā)地溫柔體貼,想用自已的方式去融化他身上的寒氣。
可今天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就連周老爺子都感覺到了孫子的反常。
周家的家教極嚴,老爺子對幾個兒子女兒向來是說一不二。
但對于孫輩,他卻親近許多。
當然,這種親近并非無原則的溺愛。
周培民從小就有些木訥,嘴巴不甜,可老爺子偏偏十分喜歡他這個孫子,一直關注著他的成長。
連帶著,對他自已找回來的這個孫媳婦,老爺子也很是喜歡。
現(xiàn)在家里又多了一個曾外孫,一下子熱鬧起來,老爺子那張嚴肅古板的臉上,也多了幾分難得的慈祥。
他已經(jīng)從小勇的遭遇里,了解了這個孩子的過去,也親眼看到了孩子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傷痕。
老爺子氣憤之余,愈加疼愛這個與自已并無血緣,卻十分懂事的孩子。
“小勇,多吃點肉,長身體?!?/p>
老爺子慈愛地給小勇夾了一塊排骨,希望用這種最樸素的方式,慢慢消除孩子心里的陰影,讓他能更好地融入這個家庭。
飯桌上,周培民的父親周繼先和他母親龍勝男也都在。
龍勝男看了一眼丈夫,又看了看兒子。
一個神色如常,似乎什么都不知道。
一個沉默不語,明顯藏著心事。
她敏銳地感覺到,事情有些蹊蹺,但怎么也想不到,這件事會與自已,與自已的娘家有關。
孫媳婦謝語晴則目不斜視,安安靜靜地吃著自已碗里的飯。
她的姿態(tài)落落大方,一舉一動都透著世家大族精心培養(yǎng)出的良好教養(yǎng)。
可只有她自已知道,那顆心正懸在半空。
周培民回來后的每一個反常的舉動,都讓她愈發(fā)不安。
她感覺,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可能與自已有關。
一頓飯在詭異的安靜中吃完。
老爺子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伸手拍了拍小勇的腦袋。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自已的兒子和孫子。
“繼先,培民,吃完了上樓?!?/p>
周繼先點點頭。
周培民也應了一聲。
兩人都知道,這是老爺子要單獨談話的信號,不想讓家里的女人們跟著擔心。
這并非歧視,而是一種屬于他們那個年代的保護方式。
周培民跟著父親起身,臨走前,他給了妻子一個眼神。
那眼神本意是想讓她安心。
可謝語晴看到后,心里那份不安反而更加濃烈了。
二樓書房。
這里的布置不像書房,更像一個舊時代的軍事指揮部。
正中墻壁上掛著一幅碩大的軍事地圖,上面用紅藍鉛筆標注著從東北邊境到朝鮮半島的復雜地形。
房間中央的長桌上,擺著一個巨大的沙盤,山地縱橫,溝壑分明,上面插滿了代表不同番號的各色小旗。
老式的搖把電話機和一部軍用電臺擺在角落,仿佛隨時都能響起急促的鈴聲。
整個房間都透著一股肅殺之氣。
只有門口的墻壁上,掛著一張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眉目溫婉,與周繼先、周培民有幾分相似。
那是周培民的奶奶。
周培民反手將厚重的木門關上,隔絕了內(nèi)外的一切聲音。
老爺子背著手,站在巨大的沙盤前,沒有回頭。
“培民,現(xiàn)在可以說了嗎?”
周培民看了一眼身旁的父親。
周繼先還沒來得及開口,老爺子就“哼”了一聲。
“別看他。有什么事,說出來?!?/p>
周培民深吸一口氣,不再猶豫。
“爺爺,爸。事情要從一年多以前說起。”
“小勇失蹤了。當時,我們部里很多同事都自發(fā)幫忙去找人。”
周繼先點點頭:“這事我知道。雖然不能動用部隊公開搜查,但協(xié)查通報也發(fā)到了各地。他畢竟是烈士的后代,我們有義務找到他?!?/p>
老爺子沒有作聲,只是靜靜地聽著。
周培民繼續(xù)說:“可惜,我們幾乎找遍了整個京城,也沒有他的任何蹤影。當時我就有一個疑問,但一直沒有證據(jù)?!?/p>
“后來,小勇在清江省的貧困山區(qū)被發(fā)現(xiàn)。他當時年紀太小,只記得是被家里的保姆帶上了一輛車?!?/p>
“上車后,他喝了一杯飲料,就什么都不知道了?!?/p>
“等他再醒來的時候,人已經(jīng)落到了兩個陌生的男女手里,被他們一路帶到了很遠的地方,最后賣進了山里。”
老爺子緩緩轉過身。
他的身形并不算高大,但此刻,那股久經(jīng)沙場的氣勢卻讓人不敢直視。
“這件事,是熟人做的?”
周培民的回答很干脆。
“對。”
“葉家那樣的家庭,安保嚴密,如果沒有人里應外合,怎么可能把一個孩子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出來。”
“事后,那個保姆,還有負責保護小勇的兩名保鏢,全都失蹤了?!?/p>
“現(xiàn)在我知道,她們已經(jīng)被人滅了口,很可能,就埋在離京城不遠的某個荒郊野外?!?/p>
老爺子向前走了一步,那雙老眼里透出的光,銳利得像鷹。
“葉家干的?”
周培民搖搖頭:“不只?!?/p>
他的目光從爺爺臉上移開,落到了一旁的父親身上。
“還有謝家?!?/p>
周繼先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周培民沒有停,他看著周繼先清晰地說出三個字。
“和龍家?!?/p>
周繼先的眉毛瞬間擰成了一個疙瘩:“有證據(jù)嗎?”
“有?!敝芘嗝窕卮穑白蛱?,我去了一趟市局。在審訊室里,語晴的弟弟謝鴻飛,全都招了。”
“葉家的葉成梁,提供了逃離的路線和接應的人販子?!?/p>
“謝鴻飛負責在郊外接應,是他親手把孩子送走的?!?/p>
“根據(jù)他的供述,整件事,是龍少康一手策劃的?!?/p>
書房里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龍少康,是周繼行的夫人龍勝男的親侄兒。
也是周培民的表弟。
周培民的聲音清晰而冰冷。
“龍少康原本的計劃,是讓他直接害死小勇?!?/p>
“謝鴻飛沒敢下那個手,最后關頭心軟了,這才決定把人送走。”
“我猜,他不是良心發(fā)現(xiàn),而是想給自已留一張底牌,以防龍少康事后翻臉不認人?!?/p>
老爺子聽完,臉上沒有什么憤怒的表情,反而陷入了沉思。
“龍家那個小子?”
他皺著眉頭。
“他看上語晴了?”
周培民點頭:“是的。但他不想養(yǎng)別人的兒子。正好,葉成梁也不希望葉家突然多出一個長孫來分資源。”
“至于謝鴻飛……”
周培民的嘴角扯出一絲不屑。
“那就是個傻子,被那兩個人幾句話就忽悠瘸了。好在他最后還沒有泯滅人性,留了小勇一條命?!?/p>
老爺子冷哼一聲。
“龍家,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周繼先在一旁,似乎還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龍少康……他是這樣的人?真看不出來?!?/p>
“那是你媳婦喜歡,你也就跟著覺得他好。”老爺子毫不客氣地戳穿兒子,“我就看不慣那個小子,年紀輕輕,太圓滑,太世故,做任何事都帶著強烈的目的性,一點都不像他老子?!?/p>
周繼先辯解道:“爸,現(xiàn)在沒有直接證據(jù),不好辦啊??偛荒苡盟叫蹋瑒倌幸膊粫屌嗝襁@么做?!?/p>
老爺子沒有理會他,而是看向周培民。
“培民,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先繼續(xù)查?!敝芘嗝裾f,“看看能不能順著謝鴻飛的口供,找到當年經(jīng)手的人販子,還有那個所謂的殺手。但這都不是重點。”
他頓了頓。
“重點是,我要讓他們現(xiàn)在就付出代價。先收一點利息?!?/p>
周繼先立刻緊張起來:“你別沖動!”
“讓他說。”老爺子制止了兒子。
周培民繼續(xù)道:“謝鴻飛這次被抓,是因為一件經(jīng)濟案。他們很早就搞了一個皮包公司,倒批文、倒物資,專鉆政策的空子,賺了不少錢?!?/p>
“現(xiàn)在是疫情期間,他們又動上了歪腦筋,截留救援物資、用偽劣產(chǎn)品以次充好、囤積居奇,大發(fā)國難財?!?/p>
老爺子原本平靜的臉,瞬間陰沉下來。
周繼先補充道:“這事我知道。前幾天,京警區(qū)的人配合公安部的同志,查封了他們的工廠和好幾個倉庫,起獲了大量的物資?!?/p>
“畜生!”
老爺子猛地一拍桌子,厚重的實木桌面發(fā)出沉悶的巨響。
沙盤上的幾面小旗都跟著晃了晃。
周培民知道,爺爺一定是想起了五十年前那場立國之戰(zhàn)中,那些同樣用偽劣物資坑害志愿軍的黑心商人。
他繼續(xù)加了一把火。
“爺爺,這個公司的發(fā)起人,就是一群像我這樣的子弟。他們當年沒拉我入股,只是因為我當時去參軍了?!?/p>
“但是,他們聲稱,給咱們周家留了百分之三的干股?!?/p>
他把目光轉向自已的父親。
“爸,這件事,您知道嗎?”
周繼先斷然搖頭。
“我絕不可能參與這種勾當!”
老爺子的視線像刀子一樣,扎向自已的兒子。
“你媳婦呢?”
周繼先思索片刻。
“我沒聽勝男說過。”
“不過,有一次,她拿回來一件首飾,一看就價值不菲。我問她來路,她說是娘家人送的。龍家一直有生意,她娘家給的東西,我也不好多說什么?!?/p>
“混賬!”
老爺子又是一聲怒喝。
“這件事,必須給我搞清楚!我們周家,絕不允許出這種事!哪個敢伸手,哪個就給我滾出周家!”
周培民開口道:“爺爺,我相信媽是不知情的。她如果真有那么多錢,我不可能一點都不知道。我結婚的時候,她也只拿了五萬塊錢給我,說是不能虧待了語晴。這點錢,可不是百分之三干股的分紅?!?/p>
聽到兒子的話,周繼先明顯松了口氣。
“對,爸。勝男是中直機關的干部,她要是沒有原則,我們倆也走不到今天?!?/p>
老爺子臉上的怒氣卻沒有消減。
“那也要說清楚!你明天就帶上她,去向組織把這件事原原本本地說清楚!我倒要看看,誰敢往我們周家潑臟水!”
周繼先連忙應下:“是!我明天一早就帶她去!”
老爺子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自已的孫子。
“培民,你是想用這件事,給他們一個教訓?”
周培民站直了身體,他看著自已的爺爺,一字一句,無比清晰。
“爺爺,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求過您任何事?!?/p>
“我知道,您有您的原則,您從來不會因為私事給家里人開后門,更不會因為私事去麻煩組織?!?/p>
“今天,我求您一次。”
“這不光是我的私事,也是因為,他們觸犯了國法!”
老爺子的神色變得復雜起來。
他聽懂了孫子話里的意思。
“你擔心,中央會因為我們這些老頭子的臉面,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對?!敝芘嗝窈敛恢M言,“如果今天就這么放過他們,他們將來一定會變本加厲,做出更無法無天的事情來?!?/p>
“我不要求判得多重,我只想讓這個案子,得到一個公平公正的處理?!?/p>
“杜絕一切說情,杜絕一切干擾。行嗎?”
書房里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許久之后,老爺子發(fā)出一聲冷哼。
他轉過身,重新看向那巨大的沙盤,仿佛在看著一場已經(jīng)結束的戰(zhàn)役。
“龍家那個老東西,一輩子嘴上不服輸,剛愎自用?!?/p>
“我倒要看看,出了這種敗壞門風的畜生,他還有什么臉?”
***
下午下班時間。
劉清明從衛(wèi)生部大樓走出來,準備去停車場取車。
京城下午的陽光有些刺眼,他抬手擋了一下。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他掏出來一看,是丁奇的號碼。
“喂,下班沒?”電話那頭傳來丁奇爽朗的聲音。
劉清明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快六點了。
“剛出來?!?/p>
“喝點?”丁奇問。
劉清明本能地就想拒絕。他現(xiàn)在只想回家,和蘇清璇膩在一起,享受難得的二人世界。
昨晚的溫存還讓他回味。
“今晚算了,改天吧。”劉清明說。
“別啊,我跟你說,我這兒有大事跟你聊。你要是不來,回頭可別后悔?!倍∑娴恼Z氣帶著幾分神秘。
劉清明笑了笑:“什么大事非得今晚說?”
“關于你,也關于我,更關于咱們的將來?!?/p>
這話讓劉清明心里一動。
他沉吟了一下:“你等會兒,我問問?!?/p>
他掛了丁奇的電話,直接撥了蘇清璇的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雜。
“喂,老公?!碧K清璇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
“還在忙?”
“嗯,臺里臨時加了個專題,上次那個案子收尾的,我做為負責人得跟一下,估計得九點以后了?!?/p>
“這么晚?”劉清明有些心疼,“吃飯了嗎?”
“還沒呢,等下食堂湊合一下。”
“行,那你先忙,晚上我過去接你。”
“好,路上開車小心?!?/p>
掛了電話,劉清念心里那點回家的念想也就淡了。
反正也要等妻子下班,自已一個人回去也是待著。
他給丁奇回了過去。
“地址?!?/p>
“局氣!東直門那邊有家老酒館,我把定位發(fā)你。”丁奇很高興。
“好,我這就過去?!?/p>
半個多小時后,劉清明把車停在老酒館附近的一個停車場。
因為疫情的緣故,原本熱鬧的街道顯得有些冷清。
酒館的招牌亮著昏黃的燈,門臉不大,看著很有幾分年頭。
推門進去,里面果然沒什么客人,稀稀拉拉就兩桌。
一個穿著對襟衫的服務員迎上來:“先生您好,有預定嗎?”
“我找丁先生。”
“哦,丁先生在二樓的包廂,我?guī)先??!?/p>
跟著服務員上了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來到一間掛著“聽雨軒”牌子的包廂門口。
服務員推開門,丁奇正坐在里面,桌上已經(jīng)擺了兩個涼菜,一瓶白酒也開了。
“你可算來了,我這都快餓出幻覺了?!倍∑嬲泻羲隆?/p>
劉清明坐到他對面,對服務員說:“再加幾個熱菜,你們的招牌菜都上?!?/p>
“好嘞?!狈諉T應聲退下。
丁奇給他倒上一杯酒:“來,先走一個?!?/p>
劉清明把酒杯推了回去:“開著車呢,喝不了?!?/p>
他給自已倒了一杯熱茶。
丁奇也不勉強:“行,算你小子有原則。反正我今天打車來的,正好陪我喝個痛快?!?/p>
他自顧自地抿了一口,舒服地哈出一口氣。
“清明,還沒問你,最后分到哪個部門了?”丁奇夾了一筷子花生米,扔進嘴里。
“產(chǎn)業(yè)司,機械裝備處?!眲⑶迕鞯卣f。
丁奇的動作頓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恢復了正常。
“產(chǎn)業(yè)司,不錯啊,實權部門?!?/p>
劉清明喝了口茶,沒有接話。
丁奇看著他,壓低了聲音:“我聽老何說了,他本來是想把你弄到我們體改司來的?!?/p>
“體改司?”
“對,經(jīng)濟體制改革司。老何說你腦子活,又有基層經(jīng)驗,來這兒正好能發(fā)揮。結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報告打上去,被人給截了?!?/p>
“截了?”
“嗯,截胡了?!倍∑嬗趾攘丝诰?,“據(jù)說,出手的人級別比老何高,老何也沒辦法。他特意讓我跟你說一聲,免得你心里有疙瘩,以為他沒盡力。”
劉清明擺了擺手,神色平靜。
“在哪兒都一樣,都是為國家干活,我無所謂。”
他確實無所謂。
從在盧東升辦公室里說出那句話開始,他就做好了心理準備。
能順利入職,已經(jīng)算是最好的結果了。
丁奇仔細觀察著他的反應,見他不像是在說場面話,才松了口氣。
“你能這么想最好。其實產(chǎn)業(yè)司也相當不錯,尤其是你們機械處,那可是個肥差?!?/p>
“有多肥?”劉清明玩味地拿著手里的茶碗。
丁奇左右看了看,包廂門關著,他便湊近了些。
“就說你們高處長,我可聽說,光是在京城的房子,就不下三套。”
劉清明心里一驚。
三套房?在03年的京城,這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貪污?”
丁奇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笑意。
“兄弟,到了這個層面,哪還能用‘貪污’這么低級的詞兒。”
“那是什么?”
“是上供?!倍∑嬉蛔忠痪涞卣f。
看著劉清明疑惑的樣子,他解釋道:“這么跟你說吧,前幾年,國家不是搞了個大乙烯項目嗎?十幾個億的盤子,好幾個省擠破了頭想搶。最后項目花落誰家,拍板的是當時的計委,但具體的評估報告,前期調(diào)研,都是由你們產(chǎn)業(yè)司機械處來做?!?/p>
“你說,他手上的那支筆,值多少錢?”
劉清明瞬間明白了。
這支筆,何止千金。
它能決定一個項目的前途,能決定幾十億資金的流向,更能決定一個地方未來幾年的經(jīng)濟發(fā)展。
丁奇繼續(xù)說:“人家根本用不著主動伸手。有的是人排著隊,變著法兒地把好處送到他手上。房子、車子,都是小意思。他真要想撈錢,在二環(huán)內(nèi)弄一套四合院都不難?!?/p>
“就說平時的迎來送往,那些地方上來跑項目的人,帶的煙酒茶,哪樣不是頂級的?我聽說他家專門有個房間放這些東西,都快堆不下了。光是把這些東西拿到回收店去賣,一年下來都是一筆巨款。關鍵是,這還不違規(guī)?!?/p>
丁奇的話,讓劉清明想起了報道那天,寧遠省那位陸廳長在材料下面夾著的那兩包華子。
只不過交一次材料,就得“上供”。
平時可想而知。
而那只是冰山一角。
跟眼下丁奇描述的場景比起來,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原來,這就是‘跑部錢進’?!眲⑶迕鞑挥傻酶锌?。
“沒錯?!倍∑纥c頭,“以前這些重大項目的審批權,分散在各個部委。現(xiàn)在,權力全部集中到了咱們發(fā)改委。你等著瞧吧,等你正式開始工作,就知道場面有多兇猛了?!?/p>
服務員開始陸續(xù)上菜,打斷了兩人的談話。
醬肘子,烤鴨,焦溜丸子,京醬肉絲,擺了滿滿一桌。
丁奇招呼道:“來來來,別光說,吃菜吃菜。這家館子的菜地道?!?/p>
劉清明確實也餓了,拿起筷子,夾了一塊烤鴨,用薄餅卷上蔥絲和甜面醬,送進嘴里。
味道確實不錯,外酥里嫩,滿口留香。
“我不管他們怎么搞?!眲⑶迕餮氏伦炖锏氖澄铮粗∑?,認真地說,“我還是想做點事情的?!?/p>
丁奇舉起酒杯,和他手里的茶杯碰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小子是這個心思。”他笑了,“不然我也不會專門叫你出來聊這個?!?/p>
“哦?”
“我手上,最近在跟一個課題?!倍∑嬲f,“關于‘振興東三省老工業(yè)基地’的?!?/p>
這個名詞,劉清明在前世的新聞里聽過無數(shù)次。
只是沒想到,在這個時間點,這個規(guī)劃就已經(jīng)提上了日程。
“如果不是因為這場疫情,我們課題組這會兒估計已經(jīng)下去調(diào)研了?!倍∑胬^續(xù)說,“我打聽過了,東三省那一片,不正是你的管片嗎?!?/p>
劉清明的心里一動,自已目前還被借調(diào)在衛(wèi)生部。
但本職工作的劃分是約定成俗的,否則高峰那天也不會把寧遠省的項目材料。
直接讓自已帶回家研究。
他看著丁奇,眼里有了光。
“到時候,咱們說不定有很多合作的機會?!倍∑鏇_他眨了眨眼,“你負責微觀層面的企業(yè)和項目,我負責宏觀層面的政策和規(guī)劃?!?/p>
“你宏觀我微觀,有得搞!”劉清明幾乎是脫口而出。
兩人相視一笑,舉起酒杯和茶碗輕輕一碰,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頓飯,總算吃出了一點讓人振奮的東西。
劉清明感覺心里的那點陰霾,被這個消息沖散了不少。
只要能做事,能做實事,在哪個部門,跟哪個領導,又有什么關系?
正當兩人聊得興起,包廂的門突然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進來。
“我說怎么打電話不接,原來你倆躲這兒喝上了。”
來人聲音洪亮,帶著一股子熟稔。
劉清明和丁奇同時回頭。
是李明華。
“你小子怎么才動?”丁奇毫不驚訝地問。
劉清明也有些奇怪:“你什么時候叫的他?”
“就跟你打電話那會兒啊,他說他也在附近,我就順便叫上了。”丁奇解釋道。
“我那單位能按時下班嗎?”
李明華大馬金刀地在桌前坐下,自已拿了個杯子,倒?jié)M酒。
“服務員,再加副碗筷!”他沖著門外喊了一聲。
他端起酒杯,對著劉清明和丁奇一舉。
“我先干為敬。”
說完,一仰頭,一杯酒就下了肚。
他放下酒杯,目光落在劉清明身上,似笑非笑。
“劉清明,你家領導,今天可露了大臉?!?/p>
劉清明心里咯噔一下。
盧東升?
他露什么臉?
此言一出,丁奇也是一臉的好奇。
“盧部長?他去你們國院了?”
李明華卻有意賣個關子。
他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酒,又夾了一筷子焦溜丸子,在嘴里慢慢咀嚼,那享受的模樣,急得丁奇這個東北人直上火。
他忍不住輕輕推了李明華一下。
“別吊人胃口啊,快說!”
李明華這才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對,盧部長下午去了國院,我們辦公室做的接待?!?/p>
他看了一眼劉清明,又看了一眼丁奇。
“他在領導面前,那叫一個慷慨陳辭。我站在門口,大約聽了一嘴。”
“說的,就是前幾天焦點訪談上那個案子?!?/p>
“只是我怎么也沒想到,這個案子的背后,竟然有這么深的背景?!?/p>
丁奇聞言,臉上的嬉笑神色也收斂了起來。
他給自已又倒了杯酒,一口喝干。
“興源公司?”
“嗯?!崩蠲魅A點頭。
丁奇冷笑一聲:“那公司是個什么貨色,圈子里誰不知道?以前不是沒人想動他們,可結果呢?”
他伸出手指,在桌上點了點。
“查的人,要么被調(diào)去坐冷板凳,要么干脆就賦閑在家了。為什么?因為他們后頭站著的人,背景太強了?!?/p>
“那些都是赫赫有名的家族,門生故吏遍布各個系統(tǒng)。他們要是聯(lián)合起來,就算是在中央,領導們也得掂量掂量影響?!?/p>
“這種事,誰敢深究?誰又愿意去深究?”
劉清明在一旁聽得完全呆住了。
李明華口中那個為了一個案子,敢在國院領導面前“慷慨陳詞”的盧東升,真的是自已認識的那個盧東升嗎?
那個永遠把風險控制放在第一位,凡事三思而后行,甚至有些過于謹慎和功利的盧東升?
他居然會干這種事?
這不科學啊。
他圖什么?
腦海里,忽然閃過今天下午在辦公室里,盧東升對自已說的那番話。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中央敢讓興源公司的案子,堂而皇之地登上焦點訪談,這本身就是一個極其強烈的信號。
這說明,最高層對這件事,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決心。
只是,在執(zhí)行的過程中,會不會遇到來自那些大家族的強大阻力,最終會不會像丁奇說的那樣不了了之,誰也說不清楚。
這是一個巨大的變數(shù)。
而盧東升,在這個微妙的時刻,選擇直接沖到國院領導面前,表明自已的強硬態(tài)度。
這絕不是一時沖動。
而是有了自已的考量。
他一定是有所權衡的。
或許是從林崢的身上,看到了不一樣的態(tài)度。
中央對于這種行為的容忍度越來越低。
這是一個十分明顯的信號。
他用這種最直接,也最冒險的方式,向領導們展示自已的立場和決心。
如果賭贏了,案子被一查到底,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集團被連根拔起,那么他盧東升,就是那個吹響沖鋒號的“功臣”,在領導心里的分量,將完全不同。
哪怕,事情最后還是因為種種原因被壓了下來。
他盧東升也已經(jīng)得到了領導的正面評價。
一個“有擔當”、“敢碰硬”的標簽,就足以讓他在未來的仕途上,獲得比別人更多的機會。
當然,這么做,風險巨大。
一旦站錯了隊,或者高層最終選擇妥協(xié),他這個跳得最高的出頭鳥,很可能就會成為第一個被犧牲掉的棋子。
但對于已經(jīng)走到盧東升這個位置的人來說,想要再往上一步,不冒風險,幾乎是不可能的。
現(xiàn)在就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想到這里,劉清明微微一笑。
吳新蕊和林崢都讓他向盧東升學習。
現(xiàn)在他越來越感覺,這當中是真有東西可以讓自已學習。
只是很多時候,都需要后知后覺才能想明白。
就像現(xiàn)在,盧東升的“沖動”和自已的沖動。
根本不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