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停了下來。
劉清明感覺有人在輕輕搖晃自已的肩膀。
他睜開眼,一張帶著歉意的笑臉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是謝語晴。
劉清明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體。
“不好意思,我睡著了?!?/p>
“沒關(guān)系,”謝語晴說,“路挺遠的,剛才還堵了一會兒車?!?/p>
劉清明向車窗外看去。
“到了嗎?”
謝語晴推開車門:“嗯,下車吧。”
劉清明解開安全帶,跟著下了車。
當他站穩(wěn),看清眼前的情景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車子停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大院門前。
灰色的高墻,朱紅色的厚重木門,門上沒有掛匾額,但那份氣度卻無法掩蓋。
門口沒有威武的石獅子,卻在左右兩邊留下了兩個痕跡非常明顯的方形底座。
這里是四合院?
在京城二環(huán)內(nèi),這樣一座院子,其價值無法估量。
謝語晴走到門邊,沒有敲門,而是拿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電話只響了一聲就接通了。
她對著手機說了句:“我回來了?!?/p>
片刻之后,厚重的大門從里面被拉開一條縫。
一個穿著武警軍官制服的年輕人走了出來,他先是向謝語晴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然后看向劉清明。
“大小姐,這位是?”
謝語晴說:“我的客人,貴客。”
軍官的表情沒有變化,依舊公事公辦。
“對不起,大小姐。按照規(guī)定,也需要登記。”
劉清明主動開口:“沒關(guān)系,在哪登記?”
軍官側(cè)過身:“跟我來。”
他帶著劉清明來到大門旁邊的門房。
劉清明走進去,看到窗口后面的桌子上,放著一臺老式的大屁股電腦顯示器,屏幕亮著綠色的光。
里面的衛(wèi)兵遞出來一本厚厚的登記簿。
劉清明接過筆,按照簿子上的格式,寫下了自已的姓名、職務(wù)和工作單位。
云嶺鄉(xiāng)黨委書記劉清明。
軍官拿起簿子,對照著看了一眼,然后說:“請出示您的證件?!?/p>
劉清明從口袋里掏出自已的工作證遞過去。
軍官仔細核對,確認是本人后,將證件還給他,然后對里面的衛(wèi)兵說:“錄進去?!?/p>
門房里立刻響起了一片清脆的鍵盤敲擊聲。
軍官看到劉清明在打量那臺電腦,便解釋了一句。
“剛換的安保系統(tǒng),全部聯(lián)網(wǎng)的?!?/p>
劉清明點點頭,沒有多問。
他心里清楚,這種級別的安保,絕對不是一個普通家庭能擁有的。
謝語晴在外面等得不耐煩了。
“好了嗎?”
軍官立刻回答:“好了,可以進去了。”
劉清明跟著謝語晴走進了大門。
迎面是一堵巨大的照壁,上面雕刻著繁復(fù)的圖案,只是匆匆一瞥,劉清明也看不真切那畫的是什么。
但他卻在照壁的角落和院墻的上方,看到了好幾個不起眼的攝像頭。
京城的科技水平,果然走在全國前面。
他心里想著。
謝語晴帶著他繞過照壁,走進一條長長的回廊。
院子里的結(jié)構(gòu)很復(fù)雜,回廊曲曲折折,連接著好幾個小院。
一路上遇到幾個像是服務(wù)員的人,都恭敬地停下腳步,對著謝語晴喊一聲“大小姐”。
劉清明把這個稱呼記在心里,對謝家的背景又多了一層猜測。
他們最終在一排廂房前停下。
謝語晴推開其中一間屋子的門。
“進來吧。”
屋里光線很暗,堆放著不少半人高的木頭箱子。
雖然是儲藏室,但地上和箱子上都沒有灰塵,顯然是經(jīng)常有人打掃。
謝語晴走到一個箱子前,打開了沉重的蓋子。
她從里面拿出幾張畫紙,轉(zhuǎn)身交到劉清明手上。
“這就是小勇畫的?!?/p>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他本來想寄給你,被我扣下了?!?/p>
劉清明接過畫紙,走到門口光線亮一些的地方。
他一張一張地看。
第一張畫,畫的是三個人。
一小兩大,站在一棵大樹下面。
兩個大人一左一右,牽著中間那個小孩的手。
畫的筆觸很稚嫩,但能看出畫里的人很高興,每個人的嘴都咧著。
謝語晴也走了過來,站在他身邊。
“畫上那個女孩子,是你愛人嗎?”
劉清明點頭:“是的。她當時給小勇做了一個采訪,孩子很喜歡她?!?/p>
謝語晴說:“她就是那位蘇記者吧?我就是看了她在電視臺做的那個報道,才一路找到清江省的?!?/p>
“對,就是她?!眲⑶迕髡f,“她現(xiàn)在是清江省臺的主持人,衛(wèi)星電視上能看到她的節(jié)目。”
謝語晴由衷地贊嘆了一句:“她可真漂亮。”
劉清明看著畫上那個小小的身影,輕聲說:“這只是她眾多優(yōu)點里,最不起眼的一個?!?/p>
謝語晴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她會很幸福?!?/p>
“她值得?!眲⑶迕髡f。
他翻到下一張畫,然后又翻了一張。
看完之后,他把畫紙疊好。
謝語晴緊張地看著他:“從這些畫里,你看出什么了?”
劉清明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抬頭看著她。
“小勇的問題,在于你們所有人,都在不停地提醒他,他有問題?!?/p>
謝語晴不解:“我們沒有。我們都很小心翼翼地保護他,生怕他再受到一點傷害?!?/p>
“就是這種保護,出了問題?!?/p>
劉清明說:“你們的過度保護,讓他覺得自已和別人不一樣。讓他不停地回想那段經(jīng)歷。他好不容易想要走出來,就被你們小心翼翼的舉動,又給拽了回去。”
“我們……”謝語晴想反駁,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劉清明繼續(xù)說:“我猜,你接他回去的第一天,是不是整天抱著他流淚,說對不起他,說是媽媽的錯?”
謝語晴的身體僵住了。
“你怎么知道?”
“你的這種情緒,會讓他產(chǎn)生巨大的負罪感?!眲⑶迕髡f,“他會覺得,是自已犯了錯,才讓媽媽這么傷心。他會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到自已身上?!?/p>
“我不知道……我當時只是……只是想好好愛他,補償他?!敝x語晴的聲音里帶上了哭腔。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p>
劉清明把話題轉(zhuǎn)開。
“他在鄉(xiāng)里上小學的時候,也有不懂事的孩子取笑他,說他是沒人要的野孩子?!?/p>
“但是,他會當場打回去。打不過,他還有朋友會幫他一起打回去。打完之后,這件事就過去了,他還是和大家一樣,上山掏鳥窩,下河摸魚?!?/p>
劉清明看著謝語晴,一字一句地問。
“你們,不會讓他和別的孩子打架,對不對?”
“因為在你們看來,打架是一種沒有教養(yǎng)的體現(xiàn),對不對?”
謝語晴無言以對。
劉清明說的,就是事實。
小勇在國際幼兒園被同學罵了之后,她和丈夫的第一反應(yīng),是去找園長和對方家長理論,要求對方道歉。
他們從來沒想過,要讓小勇自已去解決這個問題。
劉清明嘆了口氣。
“你們不愿意接受他被拐走這個事實,更不愿意接受,小勇因為這段經(jīng)歷,已經(jīng)有了一點點改變。”
“在你們的心里,他只能是走失前那個乖巧懂事,謙遜有禮,從小就被所有人夸贊的完美小孩?!?/p>
“你們不允許他有一點點‘不好’的變化,哪怕這種變化,能讓他變得更堅強?!?/p>
謝語晴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捂著嘴,身體靠在門框上,肩膀不停地顫抖。
她明白自已錯在哪里了。
劉清明看著她,放緩了聲音。
“這段經(jīng)歷是黑暗的,但是孩子有多堅強,你們并不知道?!?/p>
“當時我們從人販子手里救下他,帶著他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做檢查的時候,他身上都是傷,可他從頭到尾一聲不吭?!?/p>
“誠然,這件事對他傷害很大??墒切∮乱苍诔砷L,他的心性已經(jīng)改變了。”
“他比你們想象中,更加勇敢?!?/p>
“他也對得起,你們給他取的名字。”
劉清明拿著手里的畫,對謝語晴說:“帶我去看看小勇吧?!?/p>
謝語晴擦干眼淚,點點頭。
她帶著劉清明穿過幾重院落,去了后院。
這里的建筑明顯比前面的廂房更加高大和寬敞,院子里還有一個打理得很好的小花園。
在這寸土寸金的京城,能擁有這樣一個帶花園的獨立院落,謝家的地位可想而知。
后院靜悄悄的。
劉清明看到一位頭發(fā)花白,氣質(zhì)很好的老年婦女站在走廊下,正擔憂地望著院子的某個方向。
謝語晴走上前,輕聲叫了一句:“媽?!?/p>
老人朝她點點頭,然后看向她身后的劉清明,用眼神詢問。
謝語晴介紹道:“媽,他就是救了小勇的那位劉鄉(xiāng)長?!?/p>
老人立刻走上前來,對著劉清明說:“謝謝你,劉鄉(xiāng)長,真是太謝謝你了?!?/p>
劉清明擺擺手:“您客氣了,這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小勇在哪?”
老人猶豫了一下,伸手指著院子的角落。
“在那兒?!?/p>
劉清明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
一個小小的身影,正孤單地蹲在一棵大槐樹下。
劉清明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
他看到那個小男孩一動不動,眼睛都不眨地盯著樹根處。
那里,有一群螞蟻正在忙忙碌碌地搬家。
劉清明沒有出聲打擾他。
他在男孩的身邊,也學著他的樣子蹲了下來,陪他一起看。
男孩看得太專注了,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到身邊多了一個人。
劉清明看了一會兒,輕聲說了一句。
“快要下雨了?!?/p>
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男孩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僵硬地,一點一點地轉(zhuǎn)過頭。
當他看清身邊蹲著的人時,眼睛里瞬間充滿了不敢相信的神采。
劉清明微笑著看著他。
“怎么,小勇不認得我了?”
“叔叔!”
小勇大叫一聲,像一顆小炮彈一樣,猛地撲進了他的懷里。
他依然和在云嶺鄉(xiāng)時一樣,緊緊抱著劉清明的脖子,把頭緊緊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劉清明一把將他抱了起來,用手輕輕地拍著他的后背。
“想叔叔了沒有?”
小勇在他懷里用力點頭,聲音帶著委屈的哭腔。
“想了,可想了。叔叔,你為什么不給我回信呀。”
劉清明用臉頰蹭了蹭他的頭發(fā),柔聲說:“因為從京城寄信到云嶺鄉(xiāng)太慢了,路上要走好久好久。我一收到你的信,就馬上坐車來看你了。”
小勇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
“真的嗎?”
劉清明晃了晃另一只手上拿著的畫。
“當然是真的,你看,你的畫叔叔都收到了。”
小勇看到自已的畫,立刻破涕為笑。
“是我畫的!”
劉清明用雙手將他高高舉起,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個圈。
小勇的身體在空中飛旋起來,院子里立刻響起了他“咯咯”的笑聲,清脆又響亮。
站在不遠處的謝語晴和謝母,都吃驚地看著這一幕。
她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聽到小勇這樣開心地笑過了。
謝母看著在空中飛舞的孫子,又看看抱著他笑的那個年輕人,忽然對身邊的女兒說了一句。
“語晴,你看他們,像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