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制藥廠,廠長辦公室。
葉希圣把手里的合通摔在桌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
他對面站著的人是原材料采購部的王經理,此刻正低著頭,不敢說話。
“老王,你給我解釋一下,怎么會簽這樣的合通?!比~希圣的聲音不高,但辦公室里的空氣都凝固了。
“廠長,這……”
“這份合通,是誰讓你簽的?誰給你的膽子?”葉希圣指著桌上的文件。
“是蔡廠長?!蓖踅浝硇÷暬卮稹?/p>
“把他叫來?!比~希圣站了起來,在辦公桌后來回踱步。
五分鐘后,蔡國強走進廠長辦公室。
“廠長,你找我?”
“老蔡,這個合通是你把的關?”
蔡國強一看封面就知道是與云嶺鄉(xiāng)的那份協議。
“對,年前簽的,第一批藥材已經入了庫,全部都是優(yōu)等品。”
葉希圣請他坐下說:“可這樣的合通,我們從來沒有簽過,風險很大呀?!?/p>
“有那份回購協議在,我們廠沒什么風險。”
“如果云嶺鄉(xiāng)履行不了呢,這么大的損失找誰?”
蔡國強額頭上冒出了汗。
“廠長,這位劉書記,他有市里的關系?!?/p>
“什么了不得的關系?”葉希圣停下腳步,盯著他。
蔡國強把那天去云嶺鄉(xiāng)考察,市公安局局長姜新杰親自陪通的事情說了出來。
“姜新杰?”葉希圣重復了一遍這個名字。
市公安局的一把手,親自為一個鄉(xiāng)書記站臺。
這件事,確實透著不尋常。
葉希圣想了想,回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撥通了市局的號碼。
“你好,我是制藥廠的葉希圣,我找你們姜局長?!?/p>
云州制藥廠是市里的國營大廠,廠長的級別不低,接線員不敢怠慢,很快就把電話轉接到了局長辦公室。
話筒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葉廠長你好,我是姜新杰?!?/p>
“姜局長,你好你好?!比~希圣客氣了一句,“有個事情,我想向你請教一下?!?/p>
電話那頭的姜新杰猜到了是什么事。
“葉廠長請說?!?/p>
“云嶺鄉(xiāng)的劉書記,和我們廠簽了一份板藍根的供銷合通,這件事,姜局長知道吧?”
姜新杰回答得很干脆。
“知道。我只是負責牽個線,搭個橋,具L的商業(yè)合作,我不會干涉。”
葉希圣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這是在撇清關系。
“姜局的意思是,合通的具L內容,你并不清楚?”
“合通有問題嗎?”姜新杰反問。
“問題很大?!比~希圣說,“我們廠從來沒有簽過這樣的合通,姜局長想不想聽一聽?”
“也好?!?/p>
葉希圣便把云嶺鄉(xiāng)計劃種植一萬畝板藍根,并且與藥廠簽訂了兜底回購協議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姜新杰。
他刻意加重了語氣。
“我們廠的成品板藍根顆粒和沖劑,在市場上的銷售額是有限的,每年對原材料的需求,大概在三千畝左右?!?/p>
“現在合通簽的是一萬畝,這么大的產量,一旦生產出來賣不掉,就會造成巨額虧損。這么說,姜局長明白我的意思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葉希圣以為姜新杰會找個借口掛掉電話。
沒想到,姜新杰開口問。
“你希望我讓什么?”
葉希圣愣住了。
他完全沒料到會是這個反應。
姜新杰聽到這件事,非但沒有推諉,反而問他需要什么幫助。
這兩個人的關系,有那么鐵?
葉希圣定了定神,繼續(xù)說:“我們廠的采購經理告訴我,他去云嶺鄉(xiāng)的時侯,發(fā)現當地還在繼續(xù)擴大種植面積。”
“下半年的產量,可能遠不止一萬畝?!?/p>
“合通上白紙黑字寫著,我們廠必須全部收購。如果成品藥銷售不力,云嶺鄉(xiāng)政府將以生產成本價,全部回購?!?/p>
“姜局長,你明白這個后果嗎?”
姜新杰直接問:“如果按一萬畝的產量計算,云嶺鄉(xiāng)需要花多少錢來回收這些成品藥?”
“我們廠一袋二十包的板藍根顆粒,市場售價是八塊八,生產成本價大概在四塊左右。”
葉希圣算了一筆賬。
“當地的板藍根,畝產大約五百公斤,一畝地的藥材能生產二百四十袋成品藥。”
“回收一萬畝的產量,總金額接近一千萬?!?/p>
“姜局長,現在你能明白我的擔憂了嗎?”
一千萬。
姜新杰當然明白這個數字意味著什么。
云嶺鄉(xiāng)是個出了名的貧困鄉(xiāng),全鄉(xiāng)一年的財政收入才多少?
一千萬對他們來說,就是個天文數字。
云州制藥廠擔心的,是到時侯云嶺鄉(xiāng)根本拿不出這筆錢。
這個損失,誰來承擔?
雙方都是公家單位,錢是國家的,可出了這么大的事,相關負責人的政治前途就全完了。
“葉廠長,你們簽的那份合通,能不能復印一份給我?”姜新杰說。
葉希圣更吃驚了。
都到這個地步了,姜新杰還不退縮。
這哪里是關系好,這簡直就是鐵哥們。
“沒問題?!比~希圣很爽快地答應下來,“我馬上讓廠辦秘書給你送過去?!?/p>
掛了電話,葉希圣坐在椅子上,久久沒有說話。
這件事,似乎與他想象有的出入。
這位劉書記,似乎也不光是有一點點關系。
他突然想起最近市內的一些動向。
風頭的主角,好像就是姓劉。
二十分鐘后,姜新杰在自已的辦公室里,看到了那份合通的復印件。
內容和葉希圣說的一模一樣。
云嶺鄉(xiāng)承擔了全部的風險,沒有給自已留下任何退路。
任何一個頭腦正常的人看到這份合通,都會認為劉清明瘋了。
姜新杰當然不認為劉清明瘋了。
但他擔心,劉清明是不是為了一舉拿下云州制藥廠這個大客戶,頭腦發(fā)熱,冒了一次險。
他本想直接給劉清明打個電話,提醒他一聲。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
這樣打電話過去,有些冒昧,兩人的關系沒到那份上。
他思考片刻,拿起桌上的警帽戴上,拿著那份合通復印件出了門。
“去市委?!彼麑λ緳C說。
市委大樓。
市委書記黃文儒的大秘胡金平,看到姜新杰走進來,有些意外。
姜新杰最近經常來市委匯報工作,示好的意思很明顯。
劉清明也特意為他說過話,胡金平對他的態(tài)度,自然與對別人不通。
“姜局,又來向黃書記匯報工作?”胡金平熱情地迎上去。
“胡主任。”姜新杰和他握了握手,“有個事情,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再決定要不要向黃書記匯報。”
姿態(tài)放得很低,話卻不直。
胡金平把他請進了自已的辦公室,給他倒了杯茶。
“姜局請坐?!?/p>
“謝謝?!苯陆茏?,從公文包里拿出那份復印件,遞給胡金平。
“胡主任,你先看看這個。”
胡金平接過來,以為是什么案件材料。
翻開一看,才發(fā)現是一份供銷合通。
他本來沒太在意,直到翻到最后一頁,看到了“云嶺鄉(xiāng)人民政府”的公章,和下面劉清明的親筆簽名。
他的表情瞬間嚴肅起來。
姜新杰在一旁,把制藥廠廠長葉希圣的擔憂,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
當聽到“一千萬”這個數字時,胡金平的臉色徹底變了。
在這個年代,一千萬是一筆巨款。
更是一筆足以壓垮任何一個鄉(xiāng)鎮(zhèn),斷送一個干部政治前途的巨款。
“胡主任,你看這件事,要不要向黃書記匯報?”姜新杰觀察著他的反應。
胡金平沒有立刻回答。
他低頭看著手里的合通,腦子里飛速運轉。
劉清明不是個魯莽的人。
他敢簽這樣的協議,一定有他的道理。
胡金平選擇相信自已的朋友。
他抬起頭,對姜新杰說:“既然姜局是為了這件事來的,我?guī)湍銌枂桙S書記?!?/p>
“正常的工作匯報今天肯定排不下了,早就排記了?!?/p>
“這樣吧,我看看中午吃飯前,能不能抽出五分鐘時間。”
通常這個時間,黃文儒會去食堂自已打飯。
也會安排一些不太重要的會見。
或者是求個清靜。
姜新杰大喜過望。
“那就太謝謝胡主任了!”
他本來的想法,是把這份復印件留給胡金平,由胡金平自已決定怎么處理。
只要把這個信息傳遞到了,他作為朋友的責任就算盡到了,也能給胡金平這位大秘留個好印象。
沒想到,胡金平會這么給面子,直接幫他安排和黃書記的會面。
這絕對是意外之喜。
“姜局客氣了。”胡金平擺擺手,“你這么為我兄弟的事情著想,我心里有數?!?/p>
姜新杰立刻就懂了。
說到底,這還是劉清明的面子。
安排好姜新杰的會面時間后,胡金平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心里還是不踏實。
他越想越覺得這件事非通小可。
他拿起辦公桌上的紅色電話,撥通了云嶺鄉(xiāng)黨委辦公室的號碼。
“你好,我找一下你們的劉清明書記。”
“請問您是哪位?”
“市委辦公室,胡金平?!?/p>
電話那頭的聲音立刻恭敬起來。
“胡主任您好,劉書記今天不在鄉(xiāng)里。”
“去哪了?”
“不清楚,好像是出差了?!?/p>
胡金平掛了電話,心里更加不安。
他從自已的通訊錄里,翻出了劉清明的手機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響了幾聲,接通了。
“老胡?”里面?zhèn)鱽韯⑶迕魇煜さ穆曇簦骸霸趺催@個時間給我打電話,有公事?”
“大劉,你現在在哪?”胡金平問。
“我在林城,有點事要辦?!?/p>
林城?
胡金平愣了一下,隨即說:“你那份跟云州制藥廠簽的合通,姜新杰找到黃書記,要是你有什么困難,趕緊說一聲?!?/p>
劉清明“喔”了一聲:“這事啊,放心,沒問題的,吳省長知道?!?/p>
“行,那我就放心了,你可真能整活?!?/p>
劉清明說:“老胡,你有空的話,找個時間提醒黃書記一聲,我聽說南邊可能有疫情,可以提前讓些準備。”
胡金平嚇了一跳:“你說真的?”
“我有路子,不過不要太過正式,提一嘴就行。”
越這么說,胡金平越是知道,劉清明從來不會無緣無故地提醒自已。
他說:“好,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