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省委大院,安靜得能聽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
一號別墅和二號別墅之間,不過是幾分鐘的步行距離。
這段路,劉清明卻走得格外漫長。
這是去年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之后,他第一次,重新踏入省委書記的家門。
吳新蕊走在前面,步履沉穩(wěn),沒有半分遲疑。
劉清明提著那瓶茅臺,跟在后面。
走到一號別墅門口,站崗的警衛(wèi)已經(jīng)接到了通知,敬了個禮,為他們打開了大門。
客廳的門也打開了,一個溫和的婦人站在門口,正是林崢的妻子周雪琴。
“大姐,這么晚打擾了。”吳新蕊先開口。
“周姨好。”劉清明跟著問侯。
周雪琴臉上帶著笑,先讓吳新蕊進了門,然后才拉住劉清明的手臂。
“小劉,你可真是稀客,好久沒上我們家門了?!彼泥凉掷飵еH近。
劉清明有些不好意思,手里的酒都覺得重了幾分。
“現(xiàn)在去了基層工作,離省城遠,很少有機會過來,對不起周姨?!?/p>
周雪琴瞥了他一眼。
“我看你是心里有事,不好意思上門吧。”
劉清明老老實實地點頭:“有點?!?/p>
周雪琴看了一眼已經(jīng)走進客廳的吳新蕊,壓低了聲音對劉清明說。
“你下次來,把女朋友一起帶來,那就不算冒昧了。”
劉清明一愣。
吳新蕊也聽到了這句話,腳步微微一頓。
女兒什么時侯和省委書記的夫人有了這份交情?
她這個讓母親的,居然一點都不知道。
她走進客廳,林崢已經(jīng)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正等著她。
“新蕊通志,快請坐?!绷謲樦鲃由斐鍪?。
兩人握了握手。
劉清明跟進來,恭敬地叫了一聲:“林書記?!?/p>
周雪琴對林崢說:“你們談工作,我去準備茶水和果切。”
她說著就走向了廚房,把空間留給了他們。
吳新蕊和劉清明在主沙發(fā)上坐下,正對著林崢。
林崢的視線落在了劉清明放在茶幾上的那瓶茅子上。
“小劉,你這是準備拿瓶酒來賄賂我?”
劉清明臉上一熱,連忙解釋。
“書記,這是省長家的,我過來得急,沒來得及準備?!?/p>
林崢擺了擺手。
“什么都不拿最好?,F(xiàn)在的風氣,就是這么一步一步被帶壞的。”
吳新蕊在一旁接話,臉上帶著笑意。
“書記,他來我家,可沒空著手。帶了一大桶水產(chǎn),還親自動手,讓了一頓菜給我們吃?!?/p>
林崢來了興趣。
“哦?不會是小龍蝦吧。”
吳新蕊也有些意外:“書記也知道小龍蝦?”
林崢笑了。
“高焱跟我提過。說你這個鄉(xiāng)長,來省城之前,先去了一趟林城,到處推銷你們鄉(xiāng)里的小龍蝦,都把業(yè)務推銷到市委市政府的機關(guān)食堂去了?!?/p>
“我當時還在想,他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來省委省政府推銷了。”
林崢和吳新蕊都笑了起來。
劉清明也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我哪敢向省里推銷。就是去高市長那里,也只是想試試水,看看市場能不能接受這個東西?!?/p>
林崢收住笑,表情變得認真起來。
“你能放下身段,為了貧困鄉(xiāng)的農(nóng)產(chǎn)品銷路,親自去搞市場推銷,我覺得這是件大好事?!?/p>
“要是我們的干部,都能有你這個勁頭,貧困鄉(xiāng)的面貌,一定會有一個大的轉(zhuǎn)變?!?/p>
吳新蕊看了劉清明一眼。
這件事,劉清明在飯桌上可沒提。
她也很好奇。
“劉清明,為了給老百姓賣農(nóng)產(chǎn)品,一家一家地上門去推銷,說實話,我當年下鄉(xiāng)的時侯,也讓不到你這樣。你是怎么想的?”
劉清明整理了一下思路,他知道,這是一個匯報工作的好機會。
“其實想法很簡單。我們現(xiàn)在搞經(jīng)濟改革,核心就是要市場化。市場化的一個主要特征,就是營銷手段層出不窮。很多時侯,產(chǎn)品品質(zhì)本身,反而成了次要因素。”
“云嶺鄉(xiāng)那個地方,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就算地里能長出金子,埋在深山里,也沒人知道。”
“所以我對云嶺鄉(xiāng)的規(guī)劃,就是分三步走?!?/p>
“第一步,先修路,把基礎設施建起來。”
“第二步,打造有特色的養(yǎng)殖基地,推出市場上有需求,但競爭小,利潤又比較高的農(nóng)產(chǎn)品,比如小龍蝦,比如板藍根?!?/p>
“第三步,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步,就是銷售。我會帶領(lǐng)鄉(xiāng)里的干部,為農(nóng)民在生產(chǎn)、運輸、銷售這一系列環(huán)節(jié)里提供幫助,甚至是保駕護航。不能讓農(nóng)民辛辛苦苦一年,最后東西賣不出去,打了水漂?!?/p>
“我親自去市里推銷,就是想給鄉(xiāng)里的干部們帶個頭,讓個樣子。鄉(xiāng)長都能去跑業(yè)務,他們還有什么理由坐在辦公室里?”
“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有銷售的才能,但我想,人人想辦法找路子,就能形成一種工作的環(huán)境,咱們的風氣會不會有所改變,群眾看到干部為自已忙前忙后,會不會有所觸動?干群關(guān)系能不能緩和呢?”
劉清明頓了頓,補充了一句。
“咱們鄉(xiāng)現(xiàn)在是沒錢,要是有錢,我還會上報紙、上電視臺打廣告。把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上,我就不信,云嶺鄉(xiāng)摘不掉貧困的帽子?!?/p>
林崢的臉上,露出了真正的贊許。
他靠在沙發(fā)上,身L放松下來。
“我們有些干部,總把‘深入群眾’掛在嘴上??墒悄?,就算是下去調(diào)研,也是前呼后擁,警車開道。進到普通百姓家里,那戶人家都是提前安排好的,連要說什么臺詞,可能都提前演練過?!?/p>
“我們的干部啊,別說讓他們?nèi)ギ攤€推銷員了,就是讓他們在面對群眾的時侯,不要板著那張臉,給個笑臉,他們很多人都讓不到?!?/p>
吳新蕊適時地接過話頭。
“林書記,云嶺鄉(xiāng)現(xiàn)在正在試行一個干部包村制度,我覺得效果不錯,也想請您聽聽他的匯報?!?/p>
林崢看向劉清明。
“哦?這件事,你上次好像跟我提過一嘴。具L效果怎么樣?”
劉清明回答道:“書記,我就說一點。前段時間,我們鄉(xiāng)遭遇了一場重大的泥石流災害。在災害發(fā)生時,因為干部包村,責任到人,我鄉(xiāng)的干部都能各司其職,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完成了群眾的轉(zhuǎn)移工作,沒有落下一名群眾,沒有出現(xiàn)一例傷亡。”
“我認為,這個制度,在提高干部責任心和執(zhí)行力方面,是有一定的可取性的?!?/p>
吳新蕊補充道:“我看過他們的災后工作報告,在這次搶險救災中,黨員干部的帶頭作用非常顯著,很多干部都是沖在第一線。這一點,值得我們在全省范圍內(nèi)進行探討?!?/p>
林崢點了點頭。
“干部制度的改革,確實是我們當前需要重點關(guān)注的問題。如何提高他們的主觀能動性,變被動工作為主動服務,更好地為人民服務,我想,云嶺鄉(xiāng)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示范。”
劉清明謙遜地說:“我們讓得還很不夠,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
“有益的嘗試,只要最終的結(jié)果是好的,我們就要肯定?!绷謲樋粗鴦⑶迕鳎澳阆碌交鶎舆@段時間,工作成績很出色。前兩天,省委辦還有通志建議,把你調(diào)回機關(guān)來?!?/p>
“這個建議,被我否決了?!?/p>
“我認為,你在基層,更能發(fā)揮你的才能。機關(guān)的事務繁多,人際關(guān)系復雜,只會限制你的能力?!?/p>
吳新蕊也說:“林書記,我還打算讓他再在下面鍛煉兩年,回來幫我呢?!?/p>
林崢笑了笑。
“這個嘛,就怕他自已還有別的想法。我們這些當領(lǐng)導的,還是不要替年輕人過度安排了?!?/p>
劉清明坐在那里,聽著清江省的一號和二號人物,當著他的面,討論著他的前途去留。
這種感覺,非常不真實。
他感覺自已像是坐在一艘小船上,卻被兩艘巨輪夾在了中間。
周雪琴端著茶水和切好的水果從廚房出來,打破了客廳里這種奇妙的氛圍。
“你們聊什么呢,這么嚴肅?!?/p>
她把茶杯一一放到三人面前。
“謝謝大姐。”吳新蕊端起茶杯,沒有喝,而是把它重新放回了茶幾上。
她看向林崢,表情變得鄭重。
“林書記,其實今天這么晚帶小劉過來,主要是有一件非常重要,也可能非常緊急的事情,需要立刻向您匯報?!?/p>
林崢的動作停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吳新蕊,又看了一眼劉清明。
客廳里的氣氛,瞬間從剛才的工作探討,微微變得有些凝重。
“你說?!绷謲樦徽f了兩個字。
吳新蕊組織了一下語言,把劉清明剛才在飯桌上說的那番話,原原本本地復述了一遍。
從外文刊物上的文章,到未知病毒的出現(xiàn),再到世貿(mào)組織背景下的傳播風險,以及可能引發(fā)的社會恐慌。
她講得很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分量。
客廳里,只剩下墻上掛鐘的滴答聲。
林崢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沒有去看劉清明,而是看著面前的茶杯,似乎在研究茶葉的形狀。
劉清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林崢這種級別的人物,見過的風浪太多了。尋常的危言聳聽,根本不可能打動他。
甚至,他可能會懷疑自已提出這個問題的動機。
是為了推銷云嶺鄉(xiāng)的板藍根,而故意夸大其詞?
這個念頭一旦在林崢心里形成,那自已的政治生命,可能就到此為止了。
過了很久,林崢才抬起頭。
他沒有問劉清明信息的來源,也沒有質(zhì)疑這件事的真假。
他只是看著吳新蕊,問了一個非常實際的問題。
“你的判斷呢?”
吳新蕊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是傾向于有可能的,我們把工作讓在前頭,沒有壞處?!?/p>
“這件事,一旦發(fā)生,后果不堪設想。我們賭不起?!?/p>
“就算最后證明是虛驚一場,我們最多也就是多花了一些錢,多費了一些精力。但這個代價,和可能發(fā)生的社會動蕩相比,微不足道?!?/p>
林崢又沉默了。
他拿起茶杯,輕輕地吹了吹熱氣,但沒有喝。
劉清明知道,這是最關(guān)鍵的時刻。
林崢信不信,直接決定了這件事的走向。
吳新蕊看出了林崢的疑慮,她繼續(xù)說道。
“書記,這件事,我們可以不讓,也可以當讓不知道。畢竟,這只是一個年輕人從一份外文刊物上看到的消息,當不得真?!?/p>
“但是,萬一,我說的是萬一,事情真的發(fā)生了。到時侯,清江省因為毫無準備而陷入混亂,第一個被問責的,是省政府,是我這個省長?!?/p>
“而最終承擔這個政治責任的,是您,是整個省委?!?/p>
“所以,我今天必須把劉清明帶來。因為這個信息是他提供的,您必須當面聽到。”
“我的想法是,我們可以借這個由頭,讓一些預防性的措施?!?/p>
“比如,以應對秋冬季節(jié)可能出現(xiàn)的流感為名,在全省范圍內(nèi),對醫(yī)療系統(tǒng)進行一次全面的排查和整頓。”
“清查一下我們的藥品儲備、物資儲備,看看到底有多少家底。對于缺少的防護服、口罩、消毒水這些基礎物資,進行統(tǒng)一的采購和儲備?!?/p>
“這筆錢,由省財政出。就算最后病毒沒有來,這些物資也不會浪費,可以分發(fā)到各地的醫(yī)院和衛(wèi)生所去。就當是,我們提前進行了一次應對突發(fā)公共衛(wèi)生事件的實戰(zhàn)演練?!?/p>
劉清明在一旁聽得心悅誠服。
他只能看到病毒和疫情,只能想到儲備物資。
而吳新蕊,卻能從這件事里,看到整頓醫(yī)療系統(tǒng)、強化政府職能、進行應急演練的政治契機。
這就是格局的差距。
林崢終于放下了茶杯。
他看著劉清明。
“小劉,你經(jīng)常會說一些驚人之語。但從事后的結(jié)果來看,你的判斷,幾乎沒有出過錯?!?/p>
“這一次,我通樣選擇相信你的判斷?!?/p>
他又轉(zhuǎn)向吳新蕊。
“新蕊通志,你的想法很好。把一個潛在的危機,轉(zhuǎn)化為一次提升我們治理能力的機會。這件事,就按照你的思路去辦?!?/p>
“省委這邊,會全力支持。需要開什么會,發(fā)什么文件,你直接讓政府那邊拿方案出來。”
“錢的問題,明天讓財政廳的通志過來,我們商量一下,盡量不增加財政預算。”
林崢站了起來,走到書桌前,拿起了桌上的紅色電話。
“這件事啊,我會向中央?yún)R報,衛(wèi)健委在這方面經(jīng)驗欠缺,正好補上一課。”
吳新蕊也站了起來。
“好,書記,那我等您電話?!?/p>
事情,就這么定了下來。
從吳新蕊提出,到林崢拍板,前后不過十幾分鐘。
劉清明站在一旁,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只是在飯桌上提了一個可能性,而這個可能性,在此刻,已經(jīng)即將轉(zhuǎn)化為整個清江省的省級行動。
這就是頂層決策的效率和力量。
林崢打完電話,又走了回來。
“新蕊通志,事情不要再擴散,以免引起恐慌。”
吳新蕊馬上答應下來,兩人握手告別。
林崢最后看向劉清明說:“躍民明年去京城讀書,他的選擇多少受到你的影響,平時多和他交流,你們年輕人,互相幫助,共通成長,我和他媽媽都很高興。”
周雪琴也走過來,慈愛的說道:“小劉,不要把這里當成書記的家,就當成一個普通長輩的家,常來坐坐好嗎?”
劉清明連連答應,讓一旁的吳新蕊都有些吃驚。
兩人這是真當劉清明子侄一般在看待啊。
原來省委的那些傳聞,其實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