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電話,辦公室里重歸寂靜。
黃文儒那難掩興奮的話語,似乎還在空氣中回蕩。
但劉清明的心思,已經(jīng)飄向了下一步。
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是在一個地方大員的雄心壯志里,播下了一顆微不足道的種子。
這顆種子能否發(fā)芽,能否長成參天大樹,一切都還是未知數(shù)。
他一個發(fā)改委的小小干部,要去撬動國家的戰(zhàn)略布局。
這聽起來,無異于天方夜譚。
可身為重生者,若是什么都不做,他又如何甘心?
前世那種被扼住咽喉的切膚之痛,他還記得。
那種揮舞著天文數(shù)字的鈔票,卻只能買回別人淘汰技術(shù)的無奈,他還記得。
機會的窗口,就在當下。
2003年。
西方還沒有將華夏視為頭號勁敵。
牌桌上的規(guī)則,至少在表面上,大家還都愿意遵守。
這是唯一的機會。
他需要更多的同盟。
需要有足夠分量,能將這件事擺上決策者案頭的同盟。
一個名字,在他腦海中浮現(xiàn)。
丁奇。
他在發(fā)改委的同事,體改司的干部。
那個司,是個特殊的存在。
全稱是經(jīng)濟體制綜合改革司。
是真正能影響頂層設(shè)計的實權(quán)部門。
更重要的是,丁奇信他。
這份信任,是自打認識以來,在一件件事情中建立起來的,比什么都珍貴。
劉清明拿起桌上的座機,撥通了一個內(nèi)部短號。
電話響了兩聲,被接起。
“喂,丁奇?!?/p>
“老丁,是我,劉清明?!?/p>
“你小子,還沒正式報到呢,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聽筒里傳來丁奇熟悉的調(diào)侃。
“中午有空嗎?我請客?!眲⑶迕鏖_門見山。
“哦?有白食吃?那必須有空啊,在哪?”
“我發(fā)你地址?!?/p>
“好,中午見?!?/p>
放下電話,劉清明望向窗外,京城的天空有些灰蒙蒙的。
一如前路。
中午下班時間,劉清明驅(qū)車趕到地方。
飯館在發(fā)改委大院不遠處的一條胡同里,門臉不大,毫不起眼。
就是上次蘇浩帶他來吃的那家。
價格公道,味道正宗,是附近部委不少人的定點食堂。
劉清明到的時候,丁奇已經(jīng)到了,正坐在他們常坐的那個角落位置上。
他手里拿著一份報紙,看得正入神。
“來挺早啊?!眲⑶迕骼_椅子坐下。
丁奇把報紙疊好,“你請客,我能不積極點嗎?”
兩人也不用看菜單。
“老板,一個紅燒肉,一個酸辣土豆絲,一個西紅柿炒蛋,再來個青菜湯。兩碗米飯?!眲⑶迕魇扉T熟路地朝著后廚喊。
下午還要上班,兩人都沒點酒。
“好嘞!”
出菜效率很高,不一會兒,幾樣家常菜就擺上了桌。
飯菜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你這個大忙人,不會無緣無故跑來請我?”丁奇夾了塊土豆絲,問道。
“當然了,你又不是我女朋友。”
“你可真出生,虧我還以為咱們之間有深厚的革命友誼,
“我對男的沒興趣?!?/p>
“滾!”
兩人開了幾句玩笑。“說吧,什么事?”
丁奇一針見血,他知道劉清明絕不是平白無故請這頓飯。
劉清明放下筷子。
“有個想法,想找你合計合計?!?/p>
“什么方面的?”
“芯片制造?!?/p>
這四個字,讓丁奇夾菜的手頓了一下。
他把一塊紅燒肉放進嘴里,慢條斯理地嚼著,然后才看向劉清明。
“生產(chǎn)線?”
“對?!?/p>
丁奇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剛看到一份文件,積架公司和滬市政府簽訂了協(xié)議,要在當?shù)亟ㄒ蛔A廠,發(fā)改委這邊已經(jīng)通過了?!?/p>
這正是劉清明想聽到的消息。
“什么規(guī)格?”
“八英寸晶圓,135納米制程?!倍∑鏈蚀_地說出了數(shù)字。
劉清明沉默了片刻。
135納米,在2003年,確實是能引進到內(nèi)地的最先進工藝。
但他知道,此刻國際上,90納米已經(jīng)量產(chǎn),65納米的研發(fā)都已經(jīng)開始了。
“如果我說,他們的生產(chǎn)工藝很快就會落后,你信嗎?”劉清明問。
丁奇對此毫不意外,只是苦笑了一下。
“信,他們不可能把最先進的制程放到國內(nèi)?!?/p>
“但這已經(jīng)是我們國內(nèi)最先進的了?!?/p>
丁奇緩緩點頭,“對,這就是現(xiàn)實。”
飯桌上的氣氛,有些沉重。
這是一個圈內(nèi)人都懂,卻又無力改變的現(xiàn)實。
“國內(nèi)這方面的研究,基本都是騙經(jīng)費的吧?!眲⑶迕鞯脑捰行┘怃J。
丁奇微微皺眉。
“不能這么說,研究肯定有成有敗,投入和產(chǎn)出成正比。”他的辯護,自已都無法說服自已。
劉清明知道,自已戳到了痛處。
這不只是芯片行業(yè)的問題,而是這個時期國內(nèi)科研領(lǐng)域的一個通病。
“現(xiàn)在,可能有一個機會,”劉清明話鋒一轉(zhuǎn),“一個實現(xiàn)彎道超車的機會,我們有可能拼一把嗎?”
丁奇徹底放下了筷子。
他看著劉清明,神色莫辨。
“我自從認識你,就天天都睡不著覺。你小子,就沒個平穩(wěn)的時候。”
劉清明淡淡一笑,“這是唯一的機會,一旦錯過,我們今后會很難受。被西方持續(xù)卡脖子,每年要花費大量的外匯買他們的高價產(chǎn)品,他再用賺我們的錢搞研發(fā),保持對我們的優(yōu)勢?!?/p>
他的話不響,但份量十足。
丁奇沉默了。
他身在體改司,看問題的角度比劉清明更高,更宏觀。
劉清明說的這些戰(zhàn)略層面的東西,他當然懂。
“我們一向提倡自力更生?!倍∑姘肷尾耪f。
“是的,但有些時候,可以加快這個速度?!?/p>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么,瓦森納協(xié)定吧?”丁奇一語中的。
那個由美國主導(dǎo)的協(xié)定,是針對華夏等國的高技術(shù)出口管制制度,是套在華夏科技發(fā)展脖子上的一道枷鎖。
“我只擔心,我負責的方向,沒有精力想那么多。”劉清明含糊地回答。
丁奇嘆了口氣,“計算機確實是我們的一個機會,但為此要投入的資源也是巨大的,想說服上面,很難?!?/p>
“總要有人嘗試,你愿意嗎?”劉清明直視著丁奇。
這是一個赤裸裸的邀請。
一個邀請他參與一場風險巨大,收益未卜的豪賭。
丁奇覺得有些頭疼。
他感覺自已答應(yīng)這頓午飯就是個錯誤。
“我感覺我有大病,怎么會相信你這么離譜的建議?”他自言自語,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看著劉清明。
劉清明的回答很簡單。
“你不是相信這個建議,你只是相信我。”
這句話,正中丁奇的軟肋。
是啊。
換了任何一個人跟他說這番話,他都會覺得對方瘋了。
但說這話的人是劉清清。
是這個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的年輕人。
“真有這么急迫?”丁奇問。
“很急,稍縱即逝的機會,失敗的可能性很大。”劉清明沒有隱瞞風險。
“你這是逼我打退堂鼓啊?!?/p>
“我只是不想給你一個虛假的希望。”
丁奇沉默了很久,周圍嘈雜的碗筷碰撞聲,都仿佛遠去了。
最終,他端起茶杯,將里面的茶水一飲而盡。
“那我只能放手一搏了?!?/p>
簡單的一句話,卻重逾千斤。
“謝謝?!眲⑶迕饔芍缘卣f。
“別光嘴上謝啊,這頓你請。”丁奇試圖讓氣氛輕松一點。
“客要請,人也要謝?!眲⑶迕饕残α似饋?。
氣氛松弛下來。
既然已經(jīng)決定入局,丁奇的腦子也開始活泛起來。
“其實,”他壓低了些許音量,“老何告訴我,外交部和咱們發(fā)改委,將會組建一個談判代表團去歐洲,和他們就瓦森納協(xié)定進行第一輪磋商?!?/p>
劉清明心里一動。
“什么時候?”
“時間未定,得看疫情的發(fā)展。人選在擬定了,各個司都要出人,你們產(chǎn)業(yè)司也有名額?!?/p>
劉清明苦笑著搖了搖頭,“那肯定沒戲,我這會兒還被借調(diào)在外呢?!?/p>
“那倒也是,”丁奇表示贊同,“公費出國的機會,一向是打破頭,哪能輪到咱們呢?!?/p>
劉清明知道這是實情,這年頭,一個出國名額就是香餑餑,沒有門路根本輪不上。
他自已不會為此去鉆營,丁奇也肯定不干。
再說了,真出去了,自已究竟能有多大作用?不好講。
他現(xiàn)在最大的作用,其實是利用前世的見識,給有權(quán)力的人提供思路。
過去幾年,他一直就是這么干的,無論是林崢還是吳新蕊,都得到了他不少的建議,也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可在國家層面上,他人微言輕。
他寫的報告,或許會放到領(lǐng)導(dǎo)的案頭,但這樣的報告,每天都會有很多,領(lǐng)導(dǎo)會有全面考慮。
比如芯片戰(zhàn)略,國家不可謂不重視。
但最關(guān)鍵的生產(chǎn)設(shè)備,卻始終卡在別人手里。
在目前看來,這根本不是問題,需要設(shè)備就去買好了,華夏真正缺乏是的相關(guān)人才。
也只有劉清明知道,等到經(jīng)濟發(fā)展了,西方就會對華全面封鎖,讓你花錢都買不到。
“我是肯定沒戲的,”劉清明說,“你是老資格,爭取一下吧,我還有事情要拜托呢。”
“這事連老何都沒把握,順其自然吧?!倍∑嬲f。
劉清明一想也是。
隨即,他的思路又回到了正題上。
“我準備寫個材料,”他對丁奇說,“能不能以你的名義送上去?”
丁奇一愣,“送到哪里?”
劉清明深吸一口氣,吐出了一個名字。
“國院信息化領(lǐng)導(dǎo)小組?!?/p>
丁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一口茶水差點沒噴出來。
國院信息化領(lǐng)導(dǎo)小組!
那可是這件事的最高領(lǐng)導(dǎo)機構(gòu),級別極高,信產(chǎn)部部長在里面也只是個副組長。
直接把材料遞到那里去?
這已經(jīng)不是膽子大了,這是瘋了。
這也顯示出丁奇的作用了。
這事劉清明自已寫材料送上去,人家一看單位,只怕都不會重視。
只有丁奇所在的體改司,那才是真正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的萬能平臺,啥都能往里面裝。
劉清明擺明了是利用自已。
但也擺明了這事成了,功勞是自已的。
丁奇并不是矯情,而是有點不好意思,被這巨大的野心給驚到了。
他感覺自已的臉頰有些發(fā)燙。
是興奮,是緊張,也是一種荒謬感交織在一起的情緒。
“你小子……可真會給我找事?!彼嘈χf。
“事大,機會才大?!眲⑶迕骰卮鸬闷届o。
“前提是別先把自已折騰出大事?!?/p>
“所以,準備工作要做足。材料要扎實,要有數(shù)據(jù),有邏輯,要讓領(lǐng)導(dǎo)看了覺得,這不是空想,而是一條可行的路。”
丁奇看著對面的年輕人。
沉穩(wěn),自信,仿佛一切盡在掌握。
這份自信,極具感染力。
讓他那顆早已在機關(guān)里磨平了棱角的血液,又重新開始升溫。
仿佛回到了年輕時,那個一腔熱血,懷揣夢想的自已。
“好,”他沉聲應(yīng)下,“你寫,我遞?!?/p>
“三天之內(nèi),我給你?!?/p>
“這么快?”
“時不我待?!眲⑶迕鞯纳袂楹車烂C,“掌握核心技術(shù)的那個人,正在歐洲奔走,試圖推銷自已的技術(shù)。阿斯梅爾那邊還沒最后下決心,這是我們唯一的窗口期?!?/p>
丁奇沒有追問細節(jié)。
他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