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過晌午,庭院里灑掃得干干凈凈的。
樹上光禿禿的,但是枝頭上的落雪,遠(yuǎn)看還頗有一番意境。
院外,一個婆子卻連滾帶爬地沖了進(jìn)來,臉上滿是驚惶與倉皇。
“小姐!不好了!小姐!”
“出大事了!”
孟時嵐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暖爐“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雙兒也顧不得收拾,連忙扶住那婆子。
“何事這般驚慌?”
婆子喘著粗氣,指著府外的方向,嘴唇都在哆嗦。
“京兆府……京兆府來人了!”
“說是……說是小小姐和七殿下,在灃水河邊玩火……把……把一整排的宅子都給燒了!”
轟的一聲。
孟時嵐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方才還悠然賞雪的心情,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砸得粉碎。
灃水河邊。
那不是她們曾經(jīng)住過的宅子嗎,倆孩子去那兒放火?
她不敢再想下去,抓起一旁架子上厚重的斗篷,甚至來不及系好帶子,便瘋了一般向外沖去。
“備車!快!”
京兆府的后堂,燒著旺旺的地龍,暖意融融。
可堂內(nèi)的氣氛,卻比外面冰天雪地還要冷上三分。
芙兒,正和七殿下蕭霖并排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稀?/p>
芙兒那張總是粉雕玉琢的小臉,此刻東一道黑,西一道灰,像只剛從灶膛里鉆出來的小花貓。
身上那件嶄新的粉色織錦斗篷,也被熏得灰撲撲的,邊角還破了幾個小洞。
她的小手緊緊攥著衣角,低著頭,不敢看任何人。
旁邊的蕭霖,情況也沒好到哪里去。
那身火紅的狐裘沾滿了草屑與灰塵,平日里神采飛揚(yáng)的臉上,也蹭上了幾道黑印。
可他的腰板,卻挺得筆直。
他是主謀,更是天潢貴胄的七殿下。
縱然是捅破了天,這滿堂的官吏,從京兆府尹到下面的小吏,誰又敢真的說他半個“不”字?
孟時嵐的目光,落在女兒的身影上。
那顆從出府門就懸在嗓子眼的心,直到看見女兒安然無恙地坐在這里,才終于緩緩地、沉沉地落了回去。
還好,人沒事。
只要人沒事就好。
芙兒似乎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
她抬頭就看見站在門口,風(fēng)雪未消的母親時,那雙一直強(qiáng)忍著淚水的眼睛,瞬間就紅了。
“阿娘……”
她帶著哭腔喚了一聲,小小的身體從高高的椅子上滑了下來。
她跌跌撞撞地?fù)湎蛎蠒r嵐。
“阿娘!”
芙兒一頭扎進(jìn)孟時嵐的懷里,將那張黑白相間的小臉深深埋進(jìn)母親溫暖的斗篷中。
“哇”的一聲,她哭了出來。
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瞬間就在孟時嵐的衣襟上濡濕了一片。
“芙兒不怕……不怕了……”
孟時嵐緊緊地抱著女兒,感受到她小小的身體在自己懷中不住地顫抖。
她輕輕地地拍著女兒的后背。
直到芙兒的哭聲漸漸平息,變成了小聲的抽噎,孟時嵐才緩緩抬起頭。
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滿堂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官吏,最終落在了主位的京兆府尹身上。
她的聲音很輕,卻異常清晰。
“有勞大人了?!?/p>
京兆府尹連忙躬身。
“孟小姐言重了,小小姐與七殿下吉人天相,未曾受傷,實乃萬幸?!?/p>
孟時嵐沒有接他的話,只是淡淡地繼續(xù)說道。
“還請大人轉(zhuǎn)告各位房主?!?/p>
“今日之事,皆因小女頑劣而起?!?/p>
“所有的一切損失,我們鎮(zhèn)國公府,一力承擔(dān)?!?/p>
她的話擲地有聲,將所有的責(zé)任都攬到了自己身上,半個字也未曾提及那位身份尊貴的七殿下。
一直坐在椅子上,冷眼旁觀的蕭霖,此刻卻不樂意了。
他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幾步走到孟時嵐跟前,仰著那張依舊驕傲的小臉。
“孟姨,你不用擔(dān)心!”
他拍了拍自己并不寬闊的胸膛,語氣里滿是與年齡不符的篤定與霸道。
“不過是燒了幾間破房子!又沒燒死人!”
“有本殿下在,我看這京城里,誰敢上門找芙兒的麻煩!”
孟時嵐的身體,微微一僵。
她垂下眼,看著眼前這個神采飛揚(yáng)、說著“豪言壯語”的九歲孩童。
一直以來,在她眼中,蕭霖都只是一個被驕縱壞了的孩子。
頑皮了些,霸道了些,但心性,總歸還是單純的。
可直到此刻,她才悚然驚覺。
一個無人敢管,無人能勸的“霸王”,究竟有多么可怕。
他眼中沒有對錯,沒有敬畏,只有“我想要”和“我能”。
今天,他才九歲,就敢?guī)е絻喝ネ鎯鹤阋灾旅暮诨鹚帯?/p>
只因他覺得好玩,覺得新奇。
日后呢?
待他再長大一些,他還會帶著芙兒去玩些什么更危險,更出格的東西?
在他的世界里,是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只是為了取悅他而存在。
那現(xiàn)在的芙兒,之于蕭霖,究竟是一個玩伴……
還是,一個讓他覺得有意思的新鮮玩物?
這個念頭狠狠扎進(jìn)了孟時嵐的心里,讓她從頭到腳,一片冰涼。
她沒有資格去說教一位皇子殿下。
她能管的,只有自己的女兒。
孟時嵐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眸子疏離了幾分。
她對蕭霖微微頷首,算是回應(yīng)。
然后,她低下頭,看著懷里的芙兒,一字一句地說道。
“芙兒,你聽著?!?/p>
“你雖然年紀(jì)小,但犯了錯,就要認(rèn)?!?/p>
“做錯了事,就要承擔(dān)后果?!?/p>
“這是阿娘教你的第一個道理?!?/p>
蕭霖在一旁聽得莫名其妙。
他完全不能理解。
“承擔(dān)什么后果?”
他皺著眉頭,一臉的不解與煩躁。
“在本殿下的地盤上,只要是本殿下想做的事,誰敢攔著?誰又敢來尋我的不是?”
“況且,不就是幾間空房子嗎?賠他們銀子就是了!多大點事兒!”
他理直氣壯的話語,讓整個后堂的空氣都凝固了。
京兆府尹的冷汗,已經(jīng)浸濕了后背的官服。
他生怕這兩位神仙打架,殃及他這個池魚,連忙上前打圓場。
“殿下息怒,孟小姐息怒?!?/p>
他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開口。
“說來也是湊巧,方才下官派人清理火場,發(fā)現(xiàn)那些宅邸的損毀其實并不算大?!?/p>
“只有一間……只有一間瞧著許久無人居住的無主老宅,燒得最是嚴(yán)重些?!?/p>
“也正因如此,屋子的地窖被燒塌了,竟讓我們的人,從里面發(fā)現(xiàn)了這個!”
他說著,對旁邊的書吏使了個眼色。
書吏立刻會意,呈上一個半開的木匣。
匣子里,是幾錠在火中被熏得半黑,卻依舊能看出雪亮成色的官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