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宮宴。
近年關,飛雪連綿,天地間一片素白。
朱紅色的宮墻覆蓋著皚皚白雪,琉璃瓦在稀薄的日光下,折射出冷冽而莊嚴的光。
厚重的車簾隔絕了外面的寒氣。
周珈芙懷中抱著個鎏金花鳥紋手爐,指尖溫熱,人卻懶懶地倚在厚實的軟墊上,沒什么精神。
馬車行得極穩(wěn),碾過青石板路,發(fā)出輕微而規(guī)律的聲響。
終于,在宮門口緩緩停穩(wěn)。
車簾外傳來侍衛(wèi)恭敬的聲音。
“啟稟夫人、郡主,陛下有旨?!?/p>
“常山王府的女眷不必下車,可由神武門側門,直接入內。”
車廂內,孟時嵐聞言并不意外,只淡淡地“嗯”了一聲。
周珈芙掀開車簾一角,朝外望去。
宮門外,早已停滿了各府的馬車。
那些平日里金尊玉貴的夫人們、小姐們,此刻都已下了車,由宮人引著,頂著風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里走。
呵出的白氣,很快便消散在凜冽的寒風里。
能乘車直入宮禁,這等殊榮,放眼整個大盛,獨他們常山王府一份。
馬車再次啟動,穿過厚重的宮門,將那些艷羨、嫉妒、探究的目光,盡數(shù)隔絕在外。
車輪滾滾,碾碎了一地冰雪,也碾碎了無數(shù)人的不甘。
直至一處偏殿前,馬車才徹底停下。
周珈芙與阿娘剛一下車,便有早已候在此處的宮娥提著宮燈,恭敬地上前。
“夫人,郡主,萬福金安。”
為首的宮娥屈膝行禮,聲音溫婉。
“陛下已在承恩殿為二位備下了茶點,殿內燃著地龍,暖和得很。”
“陛下說,只等開宴時,再請二位移步主殿便可?!?/p>
周珈芙已經習慣了。
自蕭霖繼位后,她與阿娘每一次進宮,都是這樣的安排。
蕭霖總會提前為她尋一處清凈的偏殿,隔絕開所有人。
既免了她與那些夫人小姐們周旋寒暄,也免了她受那些明里暗里的閑氣。
他的用心,她懂。
“芙兒?!?/p>
孟時嵐溫柔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她拍了拍女兒微涼的手。
“你先進去歇著,暖暖身子。”
“阿娘去尋聞夫人說會兒話?!?/p>
周珈芙點了點頭。
她知道,母親其實也不喜這樣的交際。
胖喜已經十六歲了,是個好學的孩子,為了他的學業(yè),為了給他尋一個師傅,阿娘也不得不親自出面,去與那些官宦夫人打交道。
為人父母,大抵如此。
周珈芙目送著阿娘的身影消失在風雪的盡頭,這才轉身,推開了那扇厚重的殿門。
“吱呀——”
一股暖意混雜著淡淡的龍涎香,撲面而來。
偌大的偏殿,布置得雅致又奢華。
地上鋪著厚厚的西域織花毛毯,踩上去悄無聲息。
角落里,數(shù)盆水仙開得正好,幽香陣陣。
這里她已經十分熟悉了。
熟悉到閉上眼睛,都不會走錯一步。
她走到窗邊的軟榻上坐下,將手中的手爐放在了一旁的小幾上。
爐中的銀霜炭早已燃盡,只余下一點微末的溫度。
幾乎是她放下的瞬間,便有一位小宮娥悄無聲息地走上前來,捧著一個新的手爐,恭敬地遞上。
“郡主,這個暖和?!?/p>
周珈芙接過,新的手爐入手滾燙,驅散了她指尖最后一絲寒意。
不用問。
也不必問。
這一切,自然都是蕭霖安排的。
那個男人,心思細密到令人發(fā)指的地步。
周珈芙的思緒有些飄遠。
記憶里,蕭霖從小就是個混世魔王,上房揭瓦,玩黑藥,燒屋宇,無所不能。
整個京城的王孫公子,見了他都要繞道走。
可就是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皮猴兒,卻唯獨對她,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心與細心。
他會記得她不喜甜食,卻偏愛江南的梅子。
他會記得她畏寒,每年冬天都會搜羅來最新奇的暖爐。
他會記得她喜歡清靜,會像現(xiàn)在這樣,提前為她掃清一切障礙,將她妥帖地安置在一方無人打擾的小天地里。
他們一同長大,青梅竹馬。
那種熟悉,早已刻入了骨血,仿佛彼此就是對方身體的一部分。
他待她,就像一個最可靠的兄長,為她遮風擋雨,為她撐起一片天。
可時間長了,她竟然有些恍惚了。
她對蕭霖的依賴與信任,到底是妹妹對兄長的孺慕之情……
還是,男女之間的……喜歡?
周珈芙的心,紛亂起來。
殿內燃著地龍,熏香裊裊,暖得讓人有些昏昏欲睡。
也悶得讓人喘不過氣。
她起身,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了雕花木窗的一角。
“呼——”
一股寒涼的風瞬間灌了進來,吹散了滿室的沉悶,也吹得她瞬間清醒了些。
她搖了搖頭,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都什么時候了,竟然還在想這些有的沒的。
她與蕭霖之間,早已不是一個“喜歡”便能說清的了。
他們之間,隔著君臣,隔著過往,更隔著……以往的朝朝暮暮。
正準備合上窗子,一道熟悉的,帶著幾分異域口音的低沉男聲,毫無預兆地從窗外傳來。
“家福姑娘。”
周珈芙的動作,驟然一僵。
她猛地抬眼,循聲望去。
只見殿外的梅樹下,不知何時,竟站了一個人。
那人身形高大挺拔,穿著一身玄色的貂裘大氅,襯得他面容越發(fā)英挺,眉眼深邃。
風雪落了他滿肩。
他卻渾不在意,只一雙鷹隼般的眸子,牢牢地鎖著她。
熾也的手里,還拿著一枝……
不對。
離得近了,周珈芙才看清。
那是一支簪子。
一支用上好的紅玉,雕琢而成的紅梅發(fā)簪。
花瓣層層疊疊,栩栩如生,仿佛還帶著雪后的寒意與清香。
熾也看著她驚愕的臉,唇角緩緩勾起一抹笑意。
他往前走了兩步,將手中的發(fā)簪,隔著窗臺,遞到了她的面前。
“我們又見面了?!?/p>
他的聲音低沉而悅耳,像醇厚的美酒,在寂靜的雪天里,帶著致命的蠱惑。
“這回,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嗎?”
周珈芙皺緊了眉頭,“烏勒人就是這般無禮嗎?!?/p>
熾也看著手中的紅梅簪,無聲地笑了笑。
“不要緊,我會知道的。”
“我烏勒給大盛的陛下獻上了兩位美人,那本汗討要一位?!?/p>
他倏地抬眸攝住她的眼眸。
“也算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