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響起高明樓短暫的低笑。

　　“廣陵郡王是吃多了酒，糊涂了么？”

　　傅九衢慢慢走近他，眼對眼，黑眸里盛滿冷寂。

　　“糊涂的是你。你那個所謂的大南國在邕州城破那一日，已不復(fù)存在。官家頒布‘赦廣南令’已是對你和你的族人最大的仁慈?！?br>
　　大南國。

　　赦廣南令。

　　一字比一字重，重若千金。

　　高明樓靜靜站在夜風(fēng)里，半晌沒有發(fā)出半點聲音。他用極尋常的表情看著傅九衢，就好像沒有聽到他話里所指的是一個多么驚天動地的秘密一樣。

　　“郡王真會說笑?！?br>
　　傅九衢沒有從他的臉上看到被識破的狼狽，正如當(dāng)年在嶺南的深山老林里，當(dāng)儂智高的大軍將傅九衢逼入絕境那一日，傅九衢也沒有流露出半分懼怕一般。、

　　兩個人相對而視。

　　“你流亡大理，本可隱姓埋名、茍且偷生，卻偏要滿懷壯志，到開封來送死，何苦呢？”

　　高明樓無聲而立。

　　傅九衢勾唇淺笑，目光中竟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悲憫，不應(yīng)該來自于心狠手辣的廣陵郡王的悲憫。

　　“你在水門橋設(shè)伏，調(diào)虎離山，再御街布陣，是不是以為勝券在握了？天真！且不說官家身邊守衛(wèi)森嚴，你根本就沒有機會，就算你當(dāng)真得了手，以為這般就可以顛覆大宋，報家破人亡之仇？”

　　他的語氣實在太過輕松，就像在調(diào)侃那陰陽不定的天氣，白日里還艷陽高照，晴空萬里，入夜時便變了天，就這說話的工夫，已然下起了綿綿細雨。

　　高明樓眸底陰云密布。

　　“廣陵郡王天生骨血高貴，未嘗人間疾苦，著實讓我等艷羨?！?br>
　　頓了頓，他嘲弄地道：“如果你曾受過我身上一星半點的羞辱，就不會說出這樣輕松的話來。如果你是我，只會比我做得更狠、更絕。你甚至都不會容許我安安生生地走完大婚儀式！”

　　傅九衢淡然一笑，“這正是我不殺你的原因?！?br>
　　“哼！”高明樓眼底一片黯然，嘲弄不已。

　　“你不殺我不是為我，而是為了你自己。全天下都知道，阿依瑪是我高明樓的妹妹。傅九衢，從你決心娶阿依瑪為妻那一天，我的榮辱就與你綁定了?！?br>
　　他眼底冷颼颼的，有涼毒的光芒。

　　“換言之，如今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無論我犯下什么事情，你都脫不了干系。退一萬步說，就算大宋朝堂那一群迂腐的老家伙能饒得了你，也絕不會饒過她，更不會容許你們恩恩愛愛白頭到老?！?br>
　　傅九衢危險地瞇眼，凝視他。

　　高明樓語氣森冷：“這才是你的顧慮。”

　　高明樓這么說并非是逞口舌之能。

　　大宋朝堂上的勢力錯綜復(fù)雜，在保守派眼里，傅九衢是狄青一黨，是狄青在朝堂上最有力的支持者。諫官們?nèi)绻昧诉@樣的機會，肯定會把傅九衢往死里彈劾，到那個時候，就算皇帝有心維護，只怕也力不從心……

　　這也正是當(dāng)初高明樓帶辛夷入京，一開始就想利用她捆綁傅九衢的原因。

　　只是他后來在不停地動搖。

　　有那么一些時候，他甚至希望自己沒有來過開封府，想把辛夷帶離這里，遠走高飛……

　　傅九衢露出一絲輕笑。

　　“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我勸你，早做打算?！?br>
　　他轉(zhuǎn)過頭，望一眼漆黑的夜空。

　　“明日早朝，你的身份會被曝光，驚雷炸響，你犯下的所有事情都將會大白于天下。到時候，你再想走，就走不成了?！?br>
　　高明樓看著傅九衢神色淡淡的臉。

　　“讓我?guī)?。?br>
　　傅九衢冷眼看過來，“妄想?！?br>
　　“一旦我身份暴露，你護不住她?！?br>
　　“護不護得住，是我的事。走不走得了，是你的事?！?br>
　　傅九衢哼笑，目光冷漠。

　　“今晚是你最后的機會，我沒有那么多耐心等你。你不走，你和你人，一個都跑不掉！”

　　高明樓扶刀的手越來越緊。

　　“跑不掉，那便不跑。亡國之君，不復(fù)此仇，茍活又有何意？！”

　　傅九衢冷笑，“不是亡國之君，你是叛黨。你記住，沒有人會承認你的大南國，更沒有人承認你這個仁惠皇帝，人人提起你，都會說……是那個敗逃大理的逆首?！?br>
　　“大宋從未承認過我，何來背叛？”

　　高明樓咬牙切齒地看著傅九衢。

　　“是你們不要我，我八次請旨求附，竟無一絲一毫的回應(yīng)……你們憑什么，憑什么作賤我們的真心？”

　　從狄青南下討伐，儂智高邊打邊求和，他們甚至都沒有給他做降臣的機會……

　　傅九衢：“忘了吧。成王敗寇，古今如是。”

　　高明樓咬牙，“忘不了，不能忘！”

　　血海深仇就刻在骨子里，只要他閉上眼睛，就會想到邕州城破那一日，母親被捕，族人慘死，尸山血海的煉獄之景。

　　但他十幾歲便建功立業(yè)，他曾憑一己之力登基為帝，他太明白成王敗寇的道理。

　　從一呼百應(yīng)的萬人首領(lǐng)到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他的人生已經(jīng)回不去了。見不得光，連父母所取的名字都不敢再用。

　　傅九衢沒有待太久，他和高明樓的身份和立場，注定了他們不會成為朋友，也不會有太多的體己話可以說。

　　“明日卯時，一切塵埃落定?！?br>
　　聲音未落，傅九衢掉頭就走。

　　高明樓喊住他，“郡王?！?br>
　　傅九衢立住腳步，回頭看來。

　　高明樓：“照顧好我妹妹?！?br>
　　傅九衢眉頭一擰，心里升起一股子莫名的煩躁，在高明樓說“我妹妹”的時候，他下意識想到辛夷喚他“哥哥”的模樣。

　　在辛夷離開他這一年多的時間，她都是跟這個男人在一起，他們本無血緣，日日相對，以兄妹相稱，怎會無半點情分？

　　他相信辛夷對高明樓沒有兒女情愛，卻不相信這個高明樓沒有過覬覦他的女人。

　　世上最了解男人的人是男人。

　　高明樓深入汴京，一雪前恥的復(fù)仇大計里，一定有對辛夷的規(guī)劃。

　　不過，如果不是仇恨戰(zhàn)勝了兒女情長，傅九衢相信高明樓不會帶辛夷來汴京，而是會選擇一個與世無爭的南國小城，過著沒有他的生活……

　　傅九衢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

　　長公主府里，酒宴未休，熱鬧不停。

　　但那一片喧嘩聲，好像被隔絕在世界之外。

　　高明樓扶著腰刀在院子里站了許久。

　　他知道，從御街的龍輦里沒有皇帝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失去了最好的復(fù)仇機會。千方百計來到開封，賠了夫人又折兵，最后竟是落了個無疾而終，雞飛蛋打……

　　而這些，都是因為傅九衢。

　　當(dāng)然，以他現(xiàn)在的人馬還可以沖進去血搏一番，將廣陵郡王的婚宴殺得烏煙瘴氣，人仰馬翻。即便要死，也會拉無數(shù)人墊背，無數(shù)人陪葬……

　　可是，死的人里，一定沒有他最痛恨的那個人——那個高高在上，對他和他族人的生死不屑一顧的大宋皇帝。

　　高明樓盯著璀璨的燈火，掌心在刀柄上不停地摩挲。

　　這個世上已經(jīng)沒有在乎他的人。

　　但他還有在乎的人。

　　··

　　辛夷將那一頂快要壓斷她脖子的鳳冠摘下，洗凈臉上艷麗的妝容，換上一件輕羅薄軟的紅衫子，又讓杏圓去灶上端了些吃食過來用了，這才伸了個懶腰，重新活了回來。

　　太累了。

　　喜房里熏香清雅，散發(fā)著好聞的甜香，龍鳳燭在安靜地燃燒，房間布置得也比驛館那個逼仄的小屋更為溫馨舒適。

　　她打個哈欠，心里那些忐忑竟敵不過漸漸襲來的困意。

　　她想倒下去睡下，可門口走廊站著丫頭婆子，有些還是長公主派過來的，房里也有杏圓和桃玉在陪她，而且，她還要等傅九衢回來，問他一些事情。

　　小三念被白芷來抱走了，沒了說話的人，辛夷強撐著眼皮，干坐等待。

　　長公主府的喧鬧散去，已近午夜。

　　走廊上終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辛夷松一口氣，自己都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可以分辨出傅九衢走路的聲音。

　　她手指微微一揪，將緞面的喜被揉得皺皺巴巴，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新婚夜的緊張竟然一點也不比期待少。

　　一顆心怦怦亂跳著，然后又好笑地松開，將雙手平放在膝上，坐得端端正正，做出一副新婦該有的模樣。

　　“郡王?！?br>
　　“郡王。”

　　丫頭婆婆們齊齊招呼，嬉皮笑臉。

　　傅九衢腳步一頓，停在門邊，“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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