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川抱拳道:“多謝先生出手相助!”
云書闌則是笑著搖了搖頭,說道:“將軍言重了,老夫此舉不過是順?biāo)饲?,以你隊伍中那位的實力,這天底下,能傷到你的人,寥寥無幾!”
云書闌不著痕跡地朝馬車隊伍瞟了一眼。
對方能知道楊鐵匠的存在,凌川雖然有些詫異,但還不至于震驚,畢竟,早在云嵐縣的時候,關(guān)鶴便認出了楊鐵匠的身份,若用心打聽,定會知道楊鐵匠在自己身邊。
凌川緩緩放下茶杯,又問道:“那先生所說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云書闌緩緩將桌上的竹簡攤開,上面以篆體刻著九個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將軍認為,這九個字,應(yīng)該如何解讀?”云書闌目光灼灼,看著凌川問道。
凌川目光沉靜地落在那九個古意盎然的篆字之上,仿佛能通過那筆劃間感受到一段沉寂的歷史,與無數(shù)讀書人的信仰。
片刻后,他緩緩抬起頭,迎上云書闌灼灼的目光,聲音平靜地說道:
“先生,這九個字,被世代讀書人奉為圭臬,視為終南捷徑。但恕晚輩直言,或許……我們都將其順序與真諦讀錯了,甚至本末倒置了!”
云書闌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眼中閃過一絲驚異,但并未打斷,只是沉吟道:“哦?愿聞其詳!”他一生都在思索這九個字,從未聽過如此論斷。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凌川重復(fù)了一遍這九個字,語氣卻陡然一轉(zhuǎn),“此乃天下太平時,對士人君子提出的道德期許與理想秩序,是結(jié)果,而非在亂世危局中強求的途徑!更是自上而下的期許,而非自下而上的根基!”
他端起茶碗,感受著那溫?zé)岬拇杀凇?/p>
“試問,若天下饑饉,路有凍死骨;若律法不公,豪強橫行;若外敵環(huán)伺,國將不國……縱有萬千寒士,懸梁刺股,將自身修得如圣人般無暇,將家族治理得井井有條,于這傾覆之大勢,又有何益?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云書闌聞言,捻須的手指微微一頓,眼中閃過一絲恍惚,仿佛被帶回了鎖龍橋畔那個絕望的夜晚。
他緩緩道:“然則,依將軍之見,當(dāng)如何?莫非圣人之訓(xùn)有誤?”他內(nèi)心震動,隱約感到對方將觸及一個他掙扎半生卻未能想透的核心。
凌川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仿佛穿透了竹簡,直視那浩蕩的歷史長河。
“故而,晚輩以為,欲求真正的‘天下平’,其根基,恰恰不在于對個人道德的苛求,而在于構(gòu)建一個能讓萬民得以修身、得以齊家的世道!而這個世道,需要的是一個強大、清明、能護佑萬民的國!”
云書闌注意到,凌川說的是國,而非帝國。
“這個國,需要法度嚴明,吏治清明,倉廩充實!需要讓耕者有其田,織者有其杼,商者暢其流,學(xué)者安其心!需要讓天下人,無論貧富貴賤,皆能看到憑勤勉能得溫飽,憑才學(xué)能獲進取,憑律法能護周全!”
云書闌不由自主地向前傾身,追問道:“即便如此,內(nèi)政修明足矣?將軍適才提及外患,又當(dāng)如何?”他感到自己心中的某個框架正在松動,一種更宏大、更現(xiàn)實的圖景正在眼前展開。
“先生問到了關(guān)鍵!”凌川的聲音陡然提升,帶著一種鐵血般的堅定,“一個真正強大的國,豈能只知內(nèi)修文德而不知外攘強敵?縱觀古今,未有怯懦之國能享長久太平者!”
“對外征伐,非為窮兵黷武,實為,以戰(zhàn)止戰(zhàn),以武止戈!為萬千黎庶打出太平,打出尊嚴,打出一個能讓子孫后代安心‘修身齊家’的朗朗乾坤!”他的話語中仿佛帶著金戈鐵馬之聲:
“這更是鑄就民族之魂的熔爐,面對強敵,唯有敢于亮出鋒芒,戰(zhàn)而勝之,方能凝聚天下民心,一掃百年頹靡茍安之氣,讓我民族脊梁挺立于天地之間!讓四方虎狼不敢再窺視中原,讓每一個百姓都能以身為周人而自豪!”
“唯有在這樣一個內(nèi)政修明、外御強侮,大體安穩(wěn)、相對公平的國之下,修身方有實際意義,齊家方能真正實現(xiàn)。否則,一切不過是無根之木,無源之水,是空中樓閣,是鏡花水月!”
凌川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敲在云書闌的心頭。
“所以,這九個字的真正順序,或許應(yīng)是,欲平天下,必先治國;欲治國有效,必先內(nèi)修政事,外懾強敵,為萬民創(chuàng)造一個能安心修身、樂業(yè)齊家的根基!這非是顛倒圣人之言,而是洞悉了國與民、內(nèi)與外、大勢與個人之間,那千絲萬縷、互為依存的關(guān)聯(lián)!”
“若天下是水,則萬民便是托起一切舟船的浩瀚之水。水勢湍急渾濁,傾覆一切,則任何精致的舟楫、任何高超的駕船技巧都毫無意義。唯有疏浚河道、穩(wěn)固堤壩、引導(dǎo)流向,令水勢平穩(wěn)而沛然,舟船方能各行其道,揚帆遠航?!?/p>
“圣人教誨君子如水之德,是期望君子能效水之利萬物而不爭的品性,但若這水本身已化為怒??駶滓畡?wù),難道是去責(zé)備水中每一朵浪花不夠柔順嗎?不,是去治理那令水狂暴的根源!”
說到這里,凌川停頓了一下,看著云書闌眼中翻騰的震驚與深思,緩緩道:
“因此,晚輩以為,平天下的起點,從來不在書齋之內(nèi)個人的克己復(fù)禮,而在于廟堂之上,能否以霹靂手段、菩薩心腸,內(nèi)修德政,外懾不臣,去構(gòu)建一個清明的、強大的、能讓億萬黎民百姓都能看到希望、得以喘息和發(fā)展的——國!”
凌川一番話畢,酒肆內(nèi)一片寂靜,唯有爐火上茶壺發(fā)出輕微的沸騰聲。
云書闌怔在原地,手中捻著的胡須早已忘了動作,他那雙看透世情滄桑的眼眸中,此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仿佛在無盡黑暗中看到一抹亮光,雖然遙遠,卻是那般的刺眼。
他一生都在這九個字里求索、掙扎、憤懣、超脫,卻從未有人告訴他,這九個字或許并非自上而下的道德枷鎖,而是一幅自下而上、關(guān)乎國本民生的宏偉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