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川強迫自己深呼吸,壓下那翻騰的心緒和本能的戒備。
他知道,此刻任何辯解或反駁都是徒勞的,甚至可能坐實閻鶴詔的猜疑。
就在那無形的壓力幾乎要將空氣凝固之時,閻鶴詔卻再次停下了腳步。
他并未回頭,只是望著廊外庭院中,一株在寒風(fēng)中依舊挺立的蒼松。
“野心,并非原罪!”他忽然開口,聲音竟奇異地緩和了幾分,那刺骨的寒意似乎收斂了一些。
凌川微微一怔。
“這盤棋局……”閻鶴詔繼續(xù)說道,語氣恢復(fù)了慣常的冷硬,卻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復(fù)雜。
“北境的門閥都在看著,盧惲籌在看著,廷尉府,也在看著……甚至,”他微微側(cè)首,眼角的余光掃過凌川,“遠在神都的陛下,也在看著!”
“你要走的路,注定白骨鋪就,你的‘野心’有多大,取決于你能走多遠,能扛住多少明槍暗箭!”他轉(zhuǎn)過身,目光重新變得銳利如鷹,直刺凌川心底:
“記住你今天說的話,為后人照路!愿你心中之火,真能照亮這北境陰霾……”
閻鶴詔沒有說完,但那未盡之意,如同重錘敲在凌川心上。
這并非認可,更像是一種冷酷的審視與……警告下的默許。
這是一種將你放在火上烤,看你能否浴火重生的考驗!
“你若成功,未必能流芳百世,但若失敗,定會遺臭萬年!”
“好自為之!”留下這最后四個冰冷的字,閻鶴詔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向回廊深處,玄色官袍融入陰影之中。
凌川獨自立于廊下,寒風(fēng)掠過他滾燙的臉頰。
閻鶴詔的話,如同淬毒的冰棱,刺入骨髓,帶來劇痛,卻也帶來一種異樣的清醒。
他知道,從此刻起,他不僅在與北境的世家門閥對抗,而是在與整個天下的世家權(quán)貴對抗,更是在與這個世界流傳了千年、早已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的規(guī)則對抗。
可以說,他是在以一己之力,對抗這個世界的上層乃至頂層人物對抗,除了世家門閥,還有……皇權(quán)!
雖然最終的受益者是底層百姓,但在這個過程中,底層百姓未必會助他,甚至有可能成為他的阻力。
并非百姓愚鈍,而是那種規(guī)則已經(jīng)深入所有人的骨子里。
前路,比他想象的更加兇險,卻也更加……清晰了!
凌川深深吸了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思緒,快步追上那道玄色背影。
閻鶴昭停在回廊雕欄旁,目光沉靜地望著荷塘里幾尾紅鯉追逐浮萍。
聽見腳步聲近,他并未回頭,聲音依舊像淬了冰的石子:“有筆買賣,做不做?”
凌川眉梢微挑,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都統(tǒng)大人也談買賣?”
“買賣?”閻鶴昭嘴角扯出一個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目光仍追著水下的游影,“這世間,誰不在做買賣?賣力氣的換口糧,賣良心的換富貴,賣命的……”他頓了頓,聲音沉了下去,“……求個山河無恙!”
凌川心頭微凜,面上卻笑道:“大人想談什么買賣?”
“你那匣子弩……”閻鶴昭終于側(cè)過臉,目光銳利如刀鋒刮過凌川,“我要五百把!”
凌川瞬間想起云陵縣歸途上,宴航索要的那一把,說是都統(tǒng)大人交代。
“那匣子弩制作可不容易,都統(tǒng)大人準備出多少銀子一把?”凌川試著問道。
“做買賣,哪有買家開價的道理?”
凌川心思電轉(zhuǎn),試探著伸出五根手指:“大人覺得……這個數(shù)如何?”
“成交。”閻鶴昭答得斬釘截鐵,毫無波瀾。
凌川反倒一愣,準備好的討價還價卡在喉嚨里:“大人,我說的是……五十兩一把。”他故意把價碼抬得極高,既是試探,也存了待價而沽的心思,畢竟是廷尉府的買賣,交好總歸沒錯。
“可以。”閻鶴昭眼皮都沒抬一下,應(yīng)得依舊干脆。
這下凌川是真的意外了,廷尉府如此豪闊?五十兩一把的弩,五百把就是兩萬五千兩雪花銀!
他正暗自咋舌,卻聽閻鶴昭已接著道:“五百把弩,配足五萬支弩箭,每弩再搭一個備用弩匣。兩個月后,宴航來取。可有難處?”
凌川立刻警醒:“大人,弩箭和備用弩匣,這價可沒算在里面……”
“要加多少銀子,你一會自己去李家?guī)旆咳【褪橇?!”閻鶴昭隨意地揮了下手,語氣平淡得像在說撿片落葉。
李家?guī)旆浚?p>凌川猛地醒悟過來,差點氣笑了。
好個閻王!原來在這兒等著自己,難怪應(yīng)得那般爽快,敢情是打著空手套白狼的主意!拿李家的銀子買他凌川的弩?
就在這時,一股寒意陡然襲來。
閻鶴昭不知何時已轉(zhuǎn)過身,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正靜靜落在他臉上。
“怎么?”閻鶴昭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無形的壓力,“凌將軍……似乎不太情愿?”
凌川瞬間收斂心神,笑道:“大人說笑了!方才屬下是跟您開玩笑呢,廷尉府要用弩,大人只管吩咐一聲,回頭我親自派人送到府上!”姿態(tài)放得極低,話卻說得漂亮。
閻鶴昭深深看了他一眼:“莫覺得吃了虧!按規(guī)矩李家抄沒,一應(yīng)錢糧賬冊、房契地契,皆屬贓物,廷尉府當封存押解,悉數(shù)上繳國庫。”
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卻微妙地緩了一絲:“稍后本官帶人離開,這里便留給你處置。東西如何用,本官不過問?!?p>他停頓片刻,目光如實質(zhì)般壓在凌川肩上,“只提醒你一句,李家的每一枚銅錢,都浸著云州百姓的血髓,望你把它們用在該用的地方!”
凌川心頭一震,立刻挺直脊背,正色道:“大人放心!屬下定會讓每一文錢都花在刀刃上!”
一個時辰之后,閻鶴詔帶著半數(shù)以上的廷尉押解李家余眾離開,只留下宴航和云州的廷尉在現(xiàn)場善后。
經(jīng)過審問,大部分李家的下人都被放走,但,還是有二百余李家旁系被帶回節(jié)度府,等待他們的將會是十死無生的死字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