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域猛地一陣咳嗽,仿佛真被春風嗆著了喉頭:“慎言!什么廢后不廢后的,陛下圣明燭照,洞鑒萬里,豈是那等遷怒無辜的昏君?”
“若再讓老夫聽見此等妄測圣意之言,少不得要去御前好生分說分說!”
那官員袖袍一甩,當即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周大人真是好快的忘性!我這些年見過的過河拆橋之輩不少,卻沒見過拆得這般干脆利落的?!?/p>
“前些時日查案用得著我時,您老可不是這般正氣凜然的模樣。”
乍聽之下,這話里似是帶著幾分怨氣,可終究沒敢再議論皇后半句。
周域此舉,實存回護之意。
此番能被選入重查裴驚鶴一案,在場官員無外乎三類:或是周域故舊,或是朝中有名的純臣直臣,再便是多年郁郁不得志之輩。
處境雖殊,眾人卻都心如明鏡,誰待他們以誠,誰又真正在保全大局,他們怎會不識好歹?
周域目光掃過眾人,聲音幽幽:“這潭渾水,已先后淹沒了慶平侯府與承恩公府。兩家皆是勛貴國戚,在上京城跺跺腳地動山搖的龐然大物……”
“可如今說傾覆便傾覆了。諸位若還想往里摻和,不妨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看看這副身骨夠不夠硬,夠不夠重,能不能在這吃人的漩渦里,墊出一方立足之地。”
那官員面色訕訕,梗著脖子道:“下官對陛下忠心可鑒日月,方才……不過是隨口一問。”
周域神色稍緩,語氣里帶著幾分似真似假的隨意:“你既隨口一問,老夫便也隨口一答,你隨便聽聽就好?!?/p>
他抬眼望向檐外漸密的雨幕,撣了撣官袍:“這雨勢愈急,諸位都早些出宮辦事。待將陛下交代的告示張貼天下,你我也都能落個清凈,好生歇上一歇?!?/p>
一位與周域私交甚篤的官員適時接過話頭,插著手搖頭晃腦,故作夸張道:“好生歇上一歇?周老此言差矣!”
“明日天一亮,還不是要各歸各位,老老實實去衙門點卯畫押?這歇與不歇,由得你我做主嗎?”
周域知其用心,笑道:“這有何難?你若羨慕,不如學老夫上表辭官,尋個山明水秀處,春日賞花,秋日聽泉,再開間蒙館當個教書先生,豈不比日日點卯快活自在?”
那官員立刻佯裝板起面孔,正色道:“下官可是個十足的官迷,學不來周老大人這般豁達。我家數(shù)代耕讀傳家,事稼穡、豐五谷,到了我這兒才祖墳冒青煙,科舉入仕。拼殺半生方得京官之位,不敢輕言歸隱。”
說到此,他忽又拖長語調(diào),眼中閃過戲謔笑意:“不過嘛……若周老大人愿養(yǎng)我闔家老小,下官倒也不是不能前去投奔?!?/p>
周域捋須而笑:“若你真到山窮水盡那日,來投奔老夫便是。旁的或許給不了,出些銀錢助你開間蒙館倒不在話下。屆時讓鄉(xiāng)鄰們知曉,竟是致仕京官親自開蒙授課,怕是要踏破你那學塾的門檻了?!?/p>
有這一番交談,方才繃緊的氣氛瞬間活絡了起來。官員們相視一笑,三三兩兩結(jié)伴,相攜朝著宮外走去。
雨勢愈大,急風卷著雨珠瘋狂砸下,噼啪作響。
這風雨交加之象,仿佛是在說,有些驚濤駭浪,終究避無可避。
周域臨登車前,最后回望了一眼雨幕中巍峨的宮城,心頭如墜巨石。
每一次龍椅易主,都少不了一場腥風血雨。
即便是當今圣上乃獨子,也不曾例外。
元初帝彌留之際幾乎血洗朝堂,永榮帝追隨元初帝而去前,又親手為陛下鏟除了剩余的障礙。
待陛下登基,更是將那些包藏禍心之輩連根拔起……
“老師在看什么?”為周域撐傘的蕭凌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面露不解。
周域凝視著重重宮闕,聲音飄忽似雨中薄霧:“在看這場風雨……何時方歇?!?/p>
若論殺伐果斷,終究還要看榮后。
當年她執(zhí)掌朝綱時,殺得朝野上下噤若寒蟬,多年無人敢再興風作浪。
蕭凌抬首望了望天色,輕聲道:“快了,學生估摸著……午后該能放晴?!?/p>
周域:“但愿吧?!?/p>
……
華宜殿。
雨聲敲檐。
元和帝負手立于窗前,目光穿透雨幕,落在那個已在玉階上跪了許久的身影上,龍袍袖口下的指節(jié)微微收緊,又緩緩松開。
“李順全?!?/p>
李順全聞聲趨近,屏息以待。
“去請皇后起身?!痹偷鄣穆曇羲频钔獗挥甏驖竦男戮G,沉郁中透著一絲疲憊,“告訴她,朕已查實,她未曾參與秦王與承恩公府的謀劃?!?/p>
“命她安心返回鳳儀宮,繼續(xù)執(zhí)掌鳳印。六宮事務一如往昔,仍由皇后統(tǒng)轄。”
“一切如常,”
“告訴她……”
“她是她,承恩公府是承恩公府?!?/p>
李順全:“奴才明白。”
話音剛落,李順全便躬身疾步退出殿外。
踏過被雨水浸濕的玉階,在皇后身側(cè)停下,將元和帝的口諭低聲轉(zhuǎn)述。
皇后緩緩抬眸,雨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有勞李總管代為通傳,本宮懇請面圣?!?/p>
李順全嘴唇微動,終是壓低聲音勸道:“娘娘,這已是眼下最好的局面了。若您此刻為秦王殿下與母家之事面圣求情,反倒讓陛下難做?!?/p>
“成老大人血濺金殿……這事兒,實在太大了?!?/p>
皇后苦笑一聲:“不是求情。”
“本宮與陛下少年夫妻,風雨同舟多年,豈會不了解陛下的為人和性情,既明知圣意已決,便不會再為難于他?!?/p>
“只是……有些積年的話,想當面同他說一說?!?/p>
“你去代本宮通傳一聲吧?!被屎笤俅沃貜偷?。
李順全見皇后神色決絕,知再勸無用,只得躬身應下:“娘娘且先起身稍候,奴才這便去稟報皇上?!?/p>
皇后緩緩搖頭:“就讓本宮跪著吧……”
“跪著,心里反倒踏實些?!?/p>
片刻后,李順全去而復返:“娘娘,陛下有請?!?/p>
皇后踉蹌起身,濕透的宮裝重重貼在身上。
她抬手止住欲上前攙扶的宮女:“在此候著,不必跟著進去侍奉。”
元和帝一見皇后這般狼狽的模樣,聲音辨不出情緒:“你這般模樣,是在怨朕對秦王、對承恩公府太過狠絕?”
皇后緩緩跪伏于地,水漬在地上泅開深痕:“陛下明鑒,臣妾豈敢?!?/p>
“臣妾是在怪自己,教子無方,縱容母家,疏于管束……終釀成大禍,連累成老大人以死明志。”
“多年夫妻,臣妾深知陛下性情,可陛下為何……要疑臣妾的為人?”
“臣妾執(zhí)意求見陛下,并非是要為秦王,為母家求情,是想……”
“是想求陛下,允許臣妾交出皇后冊寶、金印,自請幽居于鳳儀宮,不再過問宮務。”
元和帝:“你還是在怪朕?”
皇后:“臣妾是想保秦王平安,想為他留條活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