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駙馬幾乎是習慣性的,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裴桑枝。
他這一生似乎總是如此。
年少時依賴母親與外祖父,成家后仰仗公主殿下,年老后則指望孫女兒。
反正,總有人會為他解決所有他不知該如何招架的事情。
很是心安理得。
接到裴桑枝遞來的眼神,裴駙馬立刻會意,忙不迭地虛扶一下:“不必如此,快快請起。”
“既說到這里,本駙馬也不怕你笑話,我那名義上的孫子,生前實在也算不得什么良人?!?/p>
“他這輩子最壯烈的一件事,便是他的死法。”
“除此之外,行事作為簡直不堪得很?!?/p>
裴桑枝在心底默默糾正,那死法兒也不是裴臨允想選擇的。
若真有的選,他怕是恨不得長命百歲。
在裴桑枝腹誹時,裴駙馬繼續(xù)道:“真叫本駙馬想不通,你那女兒究竟是瞧上他哪一點,竟如此執(zhí)著,鐵了心地非要為他守節(jié),做個未亡人?!?/p>
宴夫人聞言,神色幾不可見地一僵,心底泛起一絲心虛。
這要她如何開口?
難道直說她的嫣兒就是看中了裴臨允是個死人,一心一意只想當個寡婦?
“緣分一事,最是玄妙難言。”宴夫人勉強笑了笑,含糊其辭,“孩子們的心思,實在捉摸不透?!?/p>
裴駙馬見狀,也從善如流地裝起糊涂,順著她的話問道:“那你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可是在請罪之后,要接宴嫣回家?”
“年輕人一時任性,情有可原。領回去教導便是,不必過于苛責?!?/p>
“更何況,今日是除夕,萬事以和為貴,以喜慶為重。稍作懲戒,讓孩子知錯明白道理就好,總要圖個吉利,而非給新年添晦氣?!?/p>
“至于什么風口浪尖不風口浪尖的,更是無須掛懷。這半年來,永寧侯府隔三岔五就會為上京城添些茶余飯后的談資。本駙馬,視這虛名如浮云?!?/p>
他牢記著桑枝的叮囑,宴嫣進府之事,斷不能從他嘴里先說出來。故而,倒不如索性放下心思,專心致志地將這“裝傻充愣”的角色本色出演到底。
駙馬爺裝傻,宴夫人便不能裝傻。
“駙馬爺,晚輩今日有一事相求?!?/p>
“小女宴嫣心之所向,便是嫁入貴府,為四公子守節(jié)。此愿雖有些荒誕,卻是她一片真心所系?!?/p>
“這些年來,嫣兒心思郁結(jié),身子也弱,難得開口向我這個做母親的求一件事。晚輩思前想后,實在不忍拂了她的心意?!?/p>
“斗膽請問駙馬爺,府上四公子……可曾定下親事?”
“若尚未婚配,不知能否……考慮小女宴嫣?”
“晚輩與家夫還為小女備下了兩份薄產(chǎn)作為嫁妝。若駙馬爺能念晚輩一片苦心,垂憐嫣兒,允她過門,我宴家情愿將這兩份嫁妝悉數(shù)奉上,充作賠罪之禮,敬獻永寧侯府?!?/p>
“懇請駙馬爺成全嫣兒的這點癡念,宴家上下不勝感激?!?/p>
裴駙馬故作沉吟,不由得微微蹙眉,試探著說:“此舉……是否有些欠妥?”
“宴家嫡女也算是金枝玉葉,若去結(jié)一樁不倫不類的冥親,做個守節(jié)一生的未亡人,這……說出去怕也不好聽也就罷了,也著實是委屈了她。”
宴夫人忙不迭道:“不委屈,不委屈?!?/p>
“此乃小女心甘情愿。既是她心之所愿,便是求仁得仁,何來委屈之說?”
“俗話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只要嫣兒覺得是圓滿的就夠了?!?/p>
“既如此……”裴駙馬抿了抿唇,思忖片刻,終是頷首,“本駙馬也非不通情理之人。只是有些話需講在前頭。我既為你的長輩,日后兩家又是姻親,有些事便不必虛與委蛇、藏著掖著,若有言語直接之處,還望你能體諒?!?/p>
宴夫人心尖微微一滯,當下便約莫猜著了七八分。
將丑話說在前頭,未必是壞事。
人情往來,最怕笑里藏刀,暗箭難防。倒不如凡事擺在明面,立好規(guī)矩,也強過有人在背地里搓磨嫣兒。
“駙馬爺?shù)v無妨?!?/p>
“晚輩也深以為然。凡事擺在明處,將規(guī)矩立定,行事坦蕩,正好省卻許多無謂猜忌,方是長久和睦之道,于兩家都好?!?/p>
裴駙馬緩緩道:“本駙馬可允宴嫣入府,日后自當善待于她。府中上下,皆須以四少夫人之禮相待,她便是永寧侯府名正言順的四房遺孀。在外,她會享有深明大義、貞烈堅韌的美名;在內(nèi),凡我能力所及,必保她順心遂意,一生無憂?!?/p>
“但,她不得過繼子嗣到名下,此先例不得開!”
“否則,日后若有人效仿此例,硬要為我永寧侯府其他早逝的兒郎充作未亡人,再借機過繼旁支子弟,爭權(quán)奪勢,只怕侯府將亂象叢生,離敗落之日也就不遠了?!?/p>
“本駙馬絕不能因一時心軟,而致永寧侯府百年基業(yè)毀于一旦。”
“宴夫人,你能理解嗎?”
宴夫人聞言,心頭不由得一緊。
倒不是對裴駙馬的話有什么異議,只是想到宴嫣往后這數(shù)十年,嫁了個已逝之人,與沒有夫君并無二致。
如今連過繼個孩子在身邊承歡膝下、排解寂寥也不被允許,甚至往后各家宴飲交際,嫣兒也需盡量避席不出……
想到此處,宴夫人只覺得一陣酸楚漫上心來。
這……
這單是想想都覺得有些荒孤寂。
裴駙馬靜待片刻,未見回應,遂將手中茶盞輕擱,抬眼看來:“宴夫人,可是不愿?”
還是說,宴嫣當日所言,那句親手帶大的孩子,恐怕只會是另一個扭曲的她自己,既然注定是場悲劇,那這一切,不如從未開始的話,純粹是在糊弄他?
宴夫人漸收回飄遠的思緒,將滿腔酸楚默默壓下,輕輕搖頭:“并非不愿?!?/p>
“只是……想到她余生漫漫,難免孤寂?!?/p>
“然,有得必有失。既然她執(zhí)意嫁入永寧侯府,其中得失輕重,也唯有交由她自己取舍?!?/p>
“這世上,萬沒有既要又要的道理。”
“晚輩明白,也……理解?!?/p>
“便依駙馬爺所言,晚輩絕無異議?!?/p>
“但……”
宴夫人躊躇片刻,終是鼓足勇氣道:“駙馬爺,晚輩有一問,自知冒昧,仍想一試?!?/p>
裴駙馬目光先向裴桑枝處一掠,才回道“你想問的,可是永寧侯府的世子之位,究竟會花落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