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外,寒風(fēng)料峭,成氏族人默然聚于庭院,個個屏息垂首,無敢私語。
“啪……”
“啪……”
“啪……”
杖落如驚雷,一聲接一聲,重重砸在成三爺身上。
成老太爺如同雕塑般端坐于廊檐下的雕花木椅,指間緩緩摩挲著溫?zé)岬氖譅t,面上看不出分毫波瀾,只垂眼俯視著階前快成了個血人的成三爺。
成尚書喉嚨發(fā)緊,跪在不遠(yuǎn)處的石板上,雙手微顫地捧著一紙罪狀。
每念一條,木杖便應(yīng)聲落下,擊打在成三爺背上,也震在他的心頭。
他念得愈多,身子便抖得愈厲害,幾乎字字煎熬。
這個苦差事,為什么要落在他身上。
他恨不得立刻退回到族人的行列里去,即便一同膽戰(zhàn),也比如今獨自跪在這里要好。
族人的目光本就令他如墜針氈,而老三怨毒得要將他生吞活剝的眼神,更幾乎是要將他剜穿。
但平心而論,他如何能想到,一個在大乾官體系中微末的不值一提的小縣令,所行之惡、所斂之財,讓他這個堂堂尚書望塵莫及。
這么一想,成尚書的思緒便不由自主地飄遠(yuǎn)了,眼神隨之漸漸放空,宣讀的語速不自覺地慢了下來,聲音也越來越低,仿佛只說與自己聽。
成老太爺冰冷威嚴(yán)的聲音陡然響起:“闔族引以為鑒之時,你還敢神思不屬?看來,你這家主之位,是不想坐了?!?/p>
說話間,成老太爺?shù)哪抗夤卧诔缮袝樕希骸白逯杏枘阕畲蟮姆龀?,享盡上下的奉承,你卻既管不住為官的庶弟,又教不好身邊的嫡子。今日讓你宣讀罪狀,你竟也如此懈怠,莫非你這身皮肉,也跟著發(fā)癢了?!?/p>
“來人!既然咱們的尚書大人心神不寧,就幫他也醒醒神?!?/p>
“家法伺候!”
成尚書只覺得一陣冤屈涌上心頭。
這分明是老太爺看他不順眼,隨便尋個由頭發(fā)作他。
“父親息怒?!?/p>
成老太爺漠然瞥了成尚書一眼,無動于衷地重復(fù)道:“家法伺候。”
隨即,他轉(zhuǎn)向一旁較之以往沉穩(wěn)許多的成景翊,微微頷首:“景翊,由你接替父親,宣讀你三叔的罪狀?!?/p>
成景翊身上的傷尚未痊愈,行動間仍帶著幾分滯澀僵硬。
他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孫兒領(lǐng)命?!?/p>
原本,在成老太爺?shù)挠媱澲校薮罍\薄、識人不明又自視甚高的成景翊,本已徹底淪為棄子,唯一的用處便是混吃等死、茍延殘喘。
不曾想,有的人真的能吃一塹長一智。
經(jīng)此一挫,又徹底看清裴春草為人、反思過往之后,成景翊如脫胎換骨。
昔日浮華盡數(shù)褪去,換來通身的沉穩(wěn)堅毅,
連筆下策論也一洗從前無病呻吟的空洞浮躁,變得言之有物,沉淀為字字珠璣的真知灼見。
成老太爺幾番試探,直至確信成景翊悔過之心真切,且歷經(jīng)絕嗣與欺騙后,其心志非但未曾枯萎,反而愈發(fā)堅韌明朗,這才終于首肯,將成景翊遷出那方破敗院落,帶在身邊親自教導(dǎo)、時時考察。
對于成老太爺來說,相較于才智、品性,遠(yuǎn)見、格局,能不能有子嗣反而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反正,他對于子嗣香火一事,從不掛懷。
有,固然是好;沒有,也實在不甚在意。
成景翊自父親手中接過那寫滿罪狀的紙,忍著舊傷,艱難卻沉穩(wěn)地跪于石板。
他一條條念下,目光堅毅,聲音清晰而平穩(wěn)。
“父親。”成尚書仰起頭,面色發(fā)白,低聲問道,“兒子……也要受足與三弟同數(shù)的杖刑嗎?”
打個十下八下,走個過場意思意思
便罷了。若真比照他三弟的數(shù)目來,只怕他這副身子,年后都未必能起身去衙門點卯。
成老太爺端詳著成尚書半是驚懼半是不服的神情,心下想的卻是自己的能耐和手段,能將這般資質(zhì)平庸之人,用資源一步步硬推上尚書高位。
只能說,他這個栽樹的前人,所栽之樹是真的枝繁葉茂,根深蒂固。
然而,后輩的平庸倒也并非不能理解。
天道盈虧,從無永續(xù)不衰的繁華,否則,又何來“富不過三代”的古訓(xùn)。
萬幸的是,成景翊已漸顯璞玉之質(zhì)。
假以時日,精心雕琢,未必不能成就大器。
“十杖?!背衫咸珷?shù)暤馈?/p>
成尚書暗自松了口氣。十杖尚可忍受,大不了年節(jié)時繼續(xù)稱病謝客,待年后開朝點卯,他依舊是那個風(fēng)光無限的尚書大人。
有三弟的惡劣行徑在前,反倒愈發(fā)襯得他恪盡職守、勤勉可靠,想來父親也會慢慢意識到他的好處。
這世間事,終究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那廂,成景翊繼續(xù)一條一條念著成三爺?shù)淖餇?,直至最后一條。
待成景翊話音落下,成三爺已經(jīng)昏了過去,出氣比進(jìn)氣多。
成老太爺漠然以對,面上不見半分疼惜,而是站起身,冷眼掃視全場,一字一頓:“都看清楚了,這便是下場,是爾等的前車之鑒?!?/p>
“成家容得下庸才,卻容不下惡徒!有多大本事,端多大飯碗,但此等惡行,絕無姑息!”
“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休怪老夫親自清理門戶?!?/p>
“縱使老夫百年之后,也會布下暗手,世代監(jiān)察成氏子弟。若有作奸犯科、禍及全族者,直接暗殺了事,一勞永逸!”
庭院中的成氏族人雖通體寒意,卻無人敢有絲毫遲疑,皆是心神俱震,齊齊俯首應(yīng)命。
“打斷他的腿?!背衫咸珷?shù)哪抗廪D(zhuǎn)向杖刑成三爺已打得氣喘吁吁的侍衛(wèi),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不必請大夫。能活,是他命不該絕;死了,便是天要收他?!?/p>
旋即,他轉(zhuǎn)向剛挨完十杖、正疼得齜牙咧嘴、面目扭曲的成尚書,不容置疑地吩咐:“他的辭呈,由你親自執(zhí)筆。便寫他病入膏肓,時日無多,無力理政,向朝廷乞骸骨?!?/p>
成尚書心頭一凜,忙不迭垂首應(yīng)下,不敢有半分遲疑,生怕反應(yīng)稍慢,十杖又會再度加身。
人群中,成景淮面沉如水,周身都散發(fā)著一種揮之不去的陰鷙之氣。
這也是個絕了嗣的。
并且還是個直接斷了子孫根絕嗣的。
自此,他的面容日益白皙無須,整個人都浸潤在一種詭異的陰柔之中。
“祖父,這不公平!”
即便成景淮刻意壓著嗓子說話,那聲音仍像是被勒緊了喉嚨,不自覺地帶出幾分尖厲。
如同瓦礫刮擦,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