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桑枝抬眼望去,只見宴禮眉眼含笑,看似溫潤如玉、謙卑和善,言行舉止皆恪守圣人之訓,可她心中卻控制不住的生出重重疑慮。
她并不清楚宴禮上一世的結局如何,卻清楚的知道其妹宴嫣的結局。
宴嫣之死,震動了整個上京城。
那一年,三月三上巳日,元和帝為示與民同樂,率一眾親信官員及家眷登上城樓,共賞萬家燈火、漫天焰火。
宴大統(tǒng)領身為陛下伴讀、圣心所寄的禁軍統(tǒng)帥,自然位列其中,其妻兒亦隨行登樓。
煙花絢爛,綻亮夜空,亦迷離了人眼。
就在那一剎那,宴嫣自城樓一躍而下。
萬民驚駭,皆視之為大不祥;百官惶懼,元和帝亦勃然大怒。
上巳佳節(jié),本為臨水祓禊、驅厄迎吉之時,卻生如此慘劇。
此后,據說宴大統(tǒng)領因宴嫣之死備受打擊,又遭言官連連彈劾,被元和帝免去禁軍統(tǒng)領一職,賦閑家中。
后來,元和帝終究念及少時情誼,重新起用宴大統(tǒng)領,授一閑職,使其勉強仍在京中占有一席之地。
再后來……
再后來,她就在月靜庵里了。
“宴大公子?!迸嵘VΩA烁I?,行了一禮,直截了當道:“我回京不久,昔日又素有粗陋無知之名,與京中閨秀并無往來。得公子贊一句性情開朗,實在令我意外。”
“然而交友之事,終究要看緣分、秉性與志趣。并非你我在此寒暄幾句,便能斷定我與宴姑娘是否有緣為友?!?/p>
宴禮頷首道:“裴五姑娘所言極是?!?/p>
“若改日在下能勸得舍妹出府散心,還望姑娘能撥冗一見。”
裴桑枝心下思忖,是她拒絕得太過委婉,宴禮領會不了嗎?
可,無涯終究是宴家人,她總需顧及幾分情面,不便直言相拒令對方難堪。
“如有機會,榮幸之至?!?/p>
“宴大公子,我初來養(yǎng)濟院,尚需多向岑女官請教,實在不便久留。”
“告辭。”
忙碌了一上午的裴桑枝,尚不知宮城中發(fā)生的那一幕幕。
若她知曉,恐怕連半分好臉色都不會給宴禮。
整個宴家在她心中,也抵不過一個榮妄。
宴禮薄唇輕抿,幾番猶豫,終是鼓起勇氣道:“裴五姑娘,在下尚有一問,絕不會耽擱你太久?!?/p>
裴桑枝:“宴大公子請講?!?/p>
萍水相逢,僅是初見。以克己復禮、循規(guī)蹈矩聞名的宴大公子,如此冒昧相詢,當真合適嗎?
早知如此,她就爛在屋頂上,與瓦片作伴了。
宴禮何其敏銳,并未錯過裴桑枝眼中一閃而逝的不耐,卻仍繼續(xù)開口:“在下見姑娘腰間所佩之玉,刻有榮氏族紋,斗膽一問,此玉佩可是……”
裴桑枝打斷了宴禮的話,直言道:“宴大公子,不覺得此話過于冒昧了嗎?”
“你在那枯樹下站了至少一個時辰,無論我做什么,您的目光始終如影隨形。之后又特意攔下小吏打聽我的身份。我原以為宴大公子會就此離去,未料竟又直接前來懇請岑女官引薦?!?/p>
“我不知道你口中“為令妹結交”之言,有幾分真、幾分假。”
“但我想說,我傾慕榮國公已久,幸得他垂青。此志不移,此心不改?!?/p>
“若你字字皆真,全心全意為令妹著想,我愿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致歉。”
“但若你問心有愧、另藏私欲,就請記住我今日所言。我心中唯傾慕榮國公,也只需他的傾慕。其余人的情意,于我不過是負累?!?/p>
“還有,我從不信什么一見傾心。所謂一見傾心,若非尋常的見色起意,便是別有圖謀或算計?!?/p>
“我自知姿色平常,并無令人見之忘俗的資本?!?/p>
“因此,若宴大公子當真對我存了什么心思,那便只能是后者?!?/p>
“我與你小叔有些交情,本不愿將話說到如此地步。但我更不能佯作不知,任由你算計于我?!?/p>
“與其待到日后反目成仇,不如一開始便坦誠言明?!?/p>
“還請宴大公子諒解?!?/p>
宴禮的目光微微一顫。
他自幼所處的環(huán)境,令他對人的情緒格外敏感;而裴五姑娘,卻是對人心洞察分明。
或許他故作坦蕩的姿態(tài),在裴五姑娘眼中,不過如同跳梁小丑一般。
宴禮長嘆一聲:“裴五姑娘慧眼如炬,洞若觀火,在下佩服?!?/p>
“然而,姑娘卻過于妄自菲薄了。”
“傾世容顏固然動人,可對久困于密不透風之匣中的人而言,鮮活的生命與不斂的鋒芒,才真正令人無法移目?!?/p>
“為舍妹著想是真,心存私欲亦是真。該是在下向裴五姑娘致歉?!?/p>
他是困于匣中之人,向往著匣外廣闊的天地,渴望能自在呼吸,更盼有一人能打破裝著他的匣子,引他出去看一看人間煙火。
而非與他一同,被困死在這方寸之間。
裴桑枝似明非明,緩聲道:“宴大公子,人是活的。若真想打破匣子,方法何止千百?關鍵在于決心幾何,又能豁出多少?!?/p>
“若總是猶豫不決、瞻前顧后,怕東怕西,倒不如安心居于匣中,學會悅納現(xiàn)狀?!?/p>
“畢竟,匣子雖是禁錮,卻在某種意義上,亦是遮風避雨的庇護之所。”
“正如無人愿做提線木偶,可若無線牽引,木偶又如何能動?”
“宴大公子,我話已至此?!?/p>
“也請你好自為之,莫再妄圖算計于我。”
否則,她不介意送宴禮一程,讓他下去與裴謹澄兄弟作伴。
宴禮:“多謝裴五姑娘指點迷津?!?/p>
當真是個果決利落、卻不失風度的女子。
其實,他心底仍想冒昧再問一句:是不是因榮妄曾在祠堂大火中救過她,她才如此決意傾心于榮妄?
但他今日已過于冒昧。
更何況,他感覺得到,裴桑枝對他的忍耐也已至極限。
來日方長啊。
目送宴禮離去,裴桑枝眉眼間那抹客套的笑意頃刻消散,轉而覆上一層凜冽寒意。
想算計她?
算計她去打破他口中那所謂“匣子”?
她可從不愿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
還是這般意圖溫水煮青蛙似的暗中算計!
宴家,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所在啊。
像是關著一群竭盡全力佯裝正常人的瘋子。
跳不出匣子,就在匣子里一點點發(fā)瘋,一點點自厭。
要么淪為行尸走肉,要么變成陰郁病態(tài)的瘋子。
如此一來,只能說明,最病態(tài)的恐怕是當家主事之人。
宴大統(tǒng)領……
裴桑枝瞇了瞇眼睛,漸漸斂回飄遠的思緒。
如今,她可沒閑功夫掃別人家的門前雪。
她得謀官身……
當年,也不知榮后是怎么走過那駭人的炭火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