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yīng)得干脆:“好?!?p>“我認罰?!?p>下山的這一路,說長,卻也不長。
裴桑枝伏在榮妄的背上,雙臂輕輕環(huán)著他的脖頸,默不作聲地數(shù)著他的腳步。
一步……
十步……
百步……
千步……
……
她心想,她與榮妄,定會走得長長久久,歲歲年年。
這一刻,她真心實意地向上天、向山神祈愿,只盼能與榮妄長廂廝守,白頭偕老。
對,是白頭。
她如此貪心,既要長命百歲,也要與他歲歲歡愉,日日幸福。
山路兩旁,風(fēng)過林梢,簌簌作響。
兩顆心,貼的極近、極緊。
她和榮妄,都要好好的。
……
那廂。
永寧侯迫不及待地揣起厚厚一沓銀票,戴上一頂特意在眼睛位置剪開兩個洞、顯得不倫不類的帷帽,吩咐下人套好一輛沒有永寧侯府徽印的馬車,便匆匆趕往京城中醫(yī)館最為密集的長街。
因身上的傷勢還很是嚴重,坐也坐不得,只得一路趴在馬車里。
下馬車后,走起路來更是奇形怪狀、七扭八歪。
那頂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帷帽,儼然成了他最后的遮羞布。
醫(yī)館里。
永寧侯刻意壓低了嗓音,甕聲甕氣地說道:“大夫,前幾日醉酒不小心摔了一跤,眼睛撞上了一塊尖石,傷得不輕。你瞧瞧,這傷……還可治嗎?”
兩鬢斑白的老大夫捋著胡須的手一抖,心中暗忖“這得是何等的不小心才至于此啊……”
“這帷帽戴著多不方便,能否摘了去?”
永寧侯聞言,頓時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炸起毛來,想也不想便脫口而出:“不行!”
“我這不已經(jīng)把眼睛露出來了嗎?”
“你就只看眼睛便是了,能有什么不方便的!”
老大夫:呦,來看診的還是個肝火旺盛,心浮氣躁的。
眼見老大夫沉默不語,永寧侯財大氣粗地拍出兩張銀票,語氣倨傲地說道:“你就直說,你到底能不能看?不能看,我立馬換別家,反正這條街上,最不缺的就是醫(yī)館。”
老大夫的目光在那銀票面額上一掠,心下當即有了論斷,是個有錢的冤大頭。
“能不摘帷帽。”
“能看!”
“能診?!?p>“至于能不能治,得看過診過才知道?!?p>當大夫是要懸壺濟世、救死扶傷,但也要養(yǎng)家糊口、柴米油鹽啊。
兩百兩擺在眼前了,他怎么可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
他是大夫,不是餐風(fēng)飲露的神仙。
永寧侯聞言,心下稍寬,將銀票往前一推,身子往后一靠:“好好診治,診金方面,絕不吝嗇?!?p>老大夫透過帷帽上的窟窿,看向另一個窟窿。
越看,越覺得兩百兩銀票賺的燙手。
傷的如此嚴重,整顆眼珠子都壞死,這還怎么治。沒爛到眼眶里,想必都是用了極名貴的藥材硬生生吊著罷了。
多想無益,還是讓這兩張銀票先落袋為安。剩下的診金,就算收不到,也不算虧本買賣。
思及此,老大夫目光微動,覷向身旁搗藥的學(xué)徒。學(xué)徒心下了然,默不作聲地將銀票斂入匣中。
親眼看著銀票收進匣中,老大夫心里那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嘆了口氣道:“傷得太重了,老朽實在無能為力?!?p>“人的身體啊,就像一棟遮風(fēng)擋雨的屋子。若是哪里有些小破損,修修補補,還能繼續(xù)住人。人的器官,就像是屋里的擺件兒,若是壞得徹底了,就只能扔了,換一個新的。”
“你這只眼睛的情況,便是如此?!?p>“傳統(tǒng)的湯藥、針灸或外敷,恐怕都已難見成效。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古籍中記載的換眼之術(shù),或可讓你的這只眼睛重見光明。”
“只是老夫醫(yī)術(shù)有限,于此癥實乃力有未逮,恐難勝任。為免耽誤,您還是另尋杏林圣手為妥。”
雖說永寧侯心中早有預(yù)料,但聽聞此言,還是忍不住有些失望。
“大夫,你可熟知古籍中有關(guān)換眼之術(shù)的記載?”
永寧侯邊問,不動聲色地又順勢推過去一張銀票。
老大夫謙虛道:“略知一二,略知一二?!?p>“那么,若要施行換眼之術(shù),是隨便尋一人即可,還是須得血脈相連的至親心甘情愿獻出眼睛,才更為穩(wěn)妥?”永寧侯直截了當?shù)貑柕馈?p>老大夫不由感慨,他那套“望聞問切”的本事,終究還是派上了用場。
只不過這一次,他要診治的不是病癥,而是發(fā)問之人內(nèi)心真正的渴望。
很明顯,這個藏頭露尾、舉止奇特的病患,在說到后半句話時,神情語氣陡然變得熱切起來,與先前判若兩人。
“醫(yī)典中雖未明確記載以血親之目施行換眼之術(shù)會更穩(wěn)妥,但道家典籍中卻有這樣的敘述……”
“心生于物,死于物,其機在目。”
“眼睛,乃是溝通內(nèi)外、煉精化氣,乃至窺見大道的關(guān)鍵竅門。”
“其意義非凡,自不待言?!?p>“血脈相連的親人,其目或許與己身更為契合?!?p>“然,這只是老朽的薄見,無甚用處。”
老大夫說的謹慎,永寧侯卻是深信不疑。
本質(zhì)上,永寧侯就從不想讓他自己冒半點兒風(fēng)險。
即便是捕風(fēng)捉影的傳聞,即便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寧信其有,絕不放過。
“這張銀票也是你的了,管好你和你學(xué)徒的嘴舌,以免禍從口出,引火上身?!庇缹幒畛亮寺?,威脅道。
老大夫:這銀票,不僅燙手,還燙命。
“老朽并沒有給出什么好的治療法子,實在受之有愧?!?p>“方才聞到您身上有金瘡藥的氣味,想必是身上帶傷。若您不介意,容老朽為您診一診脈,也好讓我收下這銀票時心安一些。”
想著帷帽遮得嚴實,無人認得出來,永寧侯便坦然微一頷首,伸出了手腕。
老大夫的手指輕輕搭在永寧侯的腕間,凝神細察脈象,心中卻驚疑不定,眉頭不自覺地連連跳動。
這脈象……
似是中毒之癥?
卻又不像是中毒。
古怪的緊。
而且……
腎精虧虛,命門火衰,是絕嗣之兆。
“如何?”永寧侯追問道。
老大夫抿了抿唇,神色間透出幾分遲疑,斟酌片刻后方試探著問道:“看您氣度不凡,威嚴天成,想來家中兒女應(yīng)當也繼承了您的風(fēng)采,各有千秋。”
若不乏兒女,這把年紀能不能再生也無關(guān)緊要了。
無關(guān)緊要,在知曉真相后,便不會動怒。
永寧侯打腫臉充胖子,炫耀道:“那是自然,我膝下四子兩女,府里人丁興旺,好不熱鬧!”
他不說,誰又知道那些兒女都快死絕了!
話音剛落,他猛然警覺,狐疑地盯過來:“你診脈就好好診脈,打聽我家中兒女做什么?”
“難不成……是動了什么敲詐勒索的歪念頭?”
老大夫緩緩收回手,神色凝重,沉吟片刻后方才開口:“老朽方才診脈,覺察到您體內(nèi)似有絕嗣之象。依脈象推斷,十有八九是曾中過烈性的絕嗣藥物。不過,既然貴府人丁興旺,此事倒也不算緊要?!?p>永寧侯:???
這一刻,永寧侯覺得天塌了。
“你在胡言亂語什么!”
明明,府醫(yī)說他只是脈象弦急而數(shù),肝陽上亢。
除此之外,很是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