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許……什么?
反悔?
不是?!
這話說得,好似岳麓書院山長的位置,是什么燙手山芋,送都送不出去那種似的!
凡是聽到桓應先生此話的人,皆狠狠抖了抖臉皮。
班臨、荀彰二位先生,看著桓應師叔如此不值錢的模樣,默默以袖掩面。
真的……好丟人?。?/p>
而桓應先生本人,似乎絲毫沒意識到,自已這番話,引發(fā)了何等震撼、恐慌的反應。
他就這么看著崔峴,目光隱隱帶著乞求,特別特別卑微。
東萊先生一眼就能看出來:這臭老頭仍舊在裝。
但這對自家徒弟來說,是好事兒。
所以他靜靜地看著桓應表演,沒吭聲。
崔峴此刻已經(jīng)反應過來了。
只是,他才14歲,如今尚且只是個童生。
如何能出任岳麓書院山長一職呢?
作為大梁最權(quán)威、最古老的四大書院之一,岳麓書院優(yōu)秀學子成百數(shù)千。
縱觀如今文壇、官場、士族,有不計其數(shù)的天驕,曾在岳麓求學。
這是一張豐碩的、恐怖的‘岳麓系’關系網(wǎng)。
而岳麓書院山長一職,更是具有絕對的儒學正統(tǒng)身份、甚至崇高政治地位!
毫不夸張的說,一磚頭砸進朝堂,隨機都能砸到幾個曾在岳麓求過學的高官!
作為古文經(jīng)學派的代表人物,岳麓當代山長,桓應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毫無爭議的座上賓。
此刻。
他決定把自已的一切,傳承給14歲的崔峴。
揚言二十經(jīng)有漏,質(zhì)疑《毛詩序》《尚書》,站在古文經(jīng)學派對立面的——
經(jīng)賊崔峴!
這比當眾認輸更可怕!
更像是失心瘋了!
一旦繼任山長之位,崔峴將一躍成為大梁文壇最舉足輕重的泰斗級人物。
此后。
他繼續(xù)質(zhì)疑圣賢書,解讀新的思想綱領,就不再是孤身一人。
會有‘岳麓系學子’站在他背后,為其搖旗吶喊。
何其恐怖!
何其荒謬!
這對古文經(jīng)學派來說,無異于一場毀滅性的打擊!
反對者直接打入我們內(nèi)部,并且一步到位成為我們的最高層領袖之一。
縱觀千百年來的‘正統(tǒng)儒學爭斗史’,都沒有這么離譜的!
因此。
桓應話音落下,沒等崔峴出聲。
臺下的老儒們徹底崩潰了!
有老頭兒痛哭流涕:“山長!何至如此啊!此子未冠未聘,豈合古制?求公三思!”
有老頭兒伏地哀嚎:“書院乃天下經(jīng)學重鎮(zhèn),豈能付與疑經(jīng)之人?《詩》曰‘兢兢業(yè)業(yè),如霆如雷’,吾等愿肝腦涂地守此基業(yè),求先生收回成命!”
有老頭兒捶胸頓足:“嗚呼!《春秋》所以褒貶善惡者,為存天理也!今若使疑經(jīng)者主院,豈非助紂為虐?吾寧觸柱而死!”
更有老頭兒陰陽怪氣,冷笑嘲諷:“妙極!妙極!昔李耳出關而留《道德》,今稚子登堂而廢《尚書》。他日修史,必記此‘千古佳話’!”
早知今日辯到最后,桓應竟然欲傳位崔峴。
他們這幫人,干嘛要鬧這么一場?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辯論輸贏的事兒了!
是崔峴——
他絕對不可以接下山長的位置!
面對一群老儒們的怒斥,桓應先生非但沒有改變主意。
反而卑微看著崔峴,熱情道:“莫要聽他們胡說,以你之才識,出任山長之位,乃岳麓之幸也!”
痛哭流涕的老儒們:“……”
殺人誅心,殺人誅心?。?/p>
可他們不敢罵桓應,因此只能用惡狠狠的眼神,瞪向崔峴。
說實話,崔峴是有點遲疑的。
他捏著那塊求真玉,看向老師。
東萊先生只是笑,并不給予任何意見。
于是,崔峴看向臺下。
嚴思遠當即就要出聲吶喊支持,卻被裴堅及時捂住了嘴巴。
莊瑾、高奇、何旭、蘇祈等人,都神情激動的看著他,卻都默契的沒有發(fā)聲。
他們自然知道——
先前在崔家小院里,崔峴曾經(jīng)親口說過,想開辦一家小書院。
這是他們一群人匯聚起來,努力的目標,和為之奮斗的未來!
可,僅憑借他們這一小部分人,是遠遠不夠的!
好在,崔峴真的很有個人魅力。
哪怕他此刻做的事情離經(jīng)叛道。
但依然會有人,愿意追隨他的腳步啊!
自開封辯經(jīng)登臺起,那么多老儒謾罵他,指責他,痛斥他!
當時情況不明朗,崔師兄質(zhì)疑經(jīng)典,情況撲朔迷離。
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
聽完今日這場辯論,誰還忍心崔師兄遭受這等委屈?
崔峴是有簇擁者的!
賈邵同樣有簇擁者!
回想昔年《憫農(nóng)》之勢!
回想洛陽牡丹文會,救抗倭將士之義!
這樣的崔師兄,不應該身陷囹圄!
人群中,一位身穿漿洗到發(fā)白儒衫的年輕士子,堅定往前走了幾步,顫聲道:“昔衛(wèi)青牧羊兒亦能封侯,今崔師兄十四歲為何不能掌院?《吳子》云‘治兵之要,教戒為先’——崔師兄今日辯勝諸君,便是明證!”
這是數(shù)月以來,第一次,有人當眾為崔峴辯護!
和癲狂嘶吼的蒼老聲音不同。
他的聲音,年輕、清脆、中氣十足、充滿信念!
而這位年輕士子的發(fā)言,仿佛打開了某個閥門。
越來越多的年輕學子,自人群中堅定走出來,目光狂熱的看向臺上的崔峴。
“《周禮》明載‘九貢九賦’,諸公可曾讓百姓倉廩實如崔峴?紙上仁義終覺淺,須知真學問要見炊煙!”
“我苦讀十年仍為童生,只因無錢購鄭玄注疏!崔峴師兄說‘萬徑皆通’,說‘天道在民不在簡’——這是我等寒士唯一出路!”
“《論語》記孔子‘入太廟每事問’!圣人不恥下問,諸公卻以問經(jīng)為罪,豈非悖逆師表?”
和那些老儒們相比,這些年輕的士子,發(fā)聲的時候帶著顫音。
尚有些底氣不足。
可對于崔峴來說,每一句,都彌足珍貴!
他怔怔的看著這一幕,而后深吸一口氣,攥緊手中的玉圭,堅定朝著桓應先生拱手道:“峴,定不負先生所托!”
岳麓書院,迎來了數(shù)千年來最年輕的山長——
14歲的,崔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