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在夜半時分落下來,一下便是整整三天。
三天后,天氣放晴,氣溫卻陡降。
四九城正式入冬。
這日清晨,皇帝趙玄同和顧貴妃,如尋常夫妻一樣,用著早膳。
太子被禁的這些日子,貴妃天天被召來陪皇帝用早膳。
一來是貴妃的性子柔和,很討皇帝喜歡。
二來也是因為貴妃身后的康王。
當(dāng)然,趙玄同對康王的喜歡,并非只因為貴妃,這個兒子無論是長相,還是性格,都和他如出一轍。
趙玄同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一個年輕的自己。
就在這時,心腹太監(jiān)馬一心匆匆進來,稱兵部尚書方知友有急事,要向皇帝回稟。
趙玄同看了貴妃一眼,貴妃知趣地起身告退。
片刻后,方知友進到殿內(nèi),跪地行禮后,雙手呈上一份軍報:“陛下,三邊送來的,八百里加急?!?/p>
馬一心忙接過軍報,呈到皇帝手中。
趙玄同打開一看,表情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似的,異常得難看。
“陛下……”
馬一心剛要上前,趙玄同突然揮手,桌上的碗碟碎了一地。
馬一心嚇得不由退后了半步。
方知友趕緊垂下目,不敢多看皇帝一眼,大冷的天,額頭上的汗水涔涔而落。
趙玄同撐著桌子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方知友的跟前。
“朕老了,記不清楚三邊有多少軍馬,方大人給朕說說?!?/p>
“回,回陛下,三邊登錄在冊,領(lǐng)著朝廷俸祿的將士,一共有二十三萬五千人左右?!?/p>
“二十三萬人……”
趙玄同將手中的軍報,往方知友臉上一劈,聲嘶力竭道:“他錢塵鳴竟然要領(lǐng)二十萬人,入京來給女兒慶婚,誰給他的狗膽?”
方知友半邊臉被紙刮出一道細細的血漬,但他死死地咬著后槽牙,一聲都不敢吭。
帝王的憤怒是他意料中的事情。
天蒙蒙的時候,加急的軍報送到他的手中。
他看完后只覺得心驚肉跳,連個猶豫都沒有,第一時間便送進宮來。
二十萬大軍回京?
這哪里是來喝喜酒的,分明……分明就是兵臨城下啊。
這還并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這個名冊還是七年前造的。
七年了,錢家肯定會私養(yǎng)兵馬。
私養(yǎng)了多少,沒有一個人知道。
換句話說,三邊有多少真正的兵力,除了那打算進京的二十萬,還剩下多少后手,朝廷上下一無所知。
反觀京城這頭,因為一個何娟方造反,殺的殺,貶的貶,軍中人心惶惶,動蕩不堪……
怪不得啊,太子被禁后,什么動作都沒有。
原來后招在這里??!
方知友想到這里,覺得還是有必要再勸上一勸。
兵臨城下可不是開玩笑的。
那得血流成河啊。
“陛下。”
“你閉嘴!”
皇帝暴喝一聲后,目光一偏:“馬一心,你去把那畜生給朕叫來?!?/p>
“是!”
馬一心膽戰(zhàn)心驚地看了方知友一眼,小跑著離去。
得。
不讓勸。
方知友剛要把頭再垂下去,卻聽皇帝用一種極為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字道:
“方大人,你去吧,想不出應(yīng)對之策,就別怪朕心狠手辣。”
方知友所有的表情,都僵在了臉上。
他哪來的應(yīng)對之策?
最好的應(yīng)對之策,就是解了太子的禁足,父子二人和好如初,天下太平??!
……
太子趙立誠來得很慢,慢到當(dāng)值的太醫(yī),給皇帝請了平安脈,診完脈又走了,他才氣定神閑地進到了殿里。
此刻,距離趙玄同剛才的暴怒,已經(jīng)過去足足兩個時辰。
趙玄同一看他走路的步子,再想著自己在這里灼心灼肺,氣就不打一處來。
趙立誠緩緩走到近前,和往常一般掀了衣袍,跪地行禮。
趙玄同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沒有叫起,而是朝他招了招手。
太子膝行幾步,跪到了榻前,不等跪穩(wěn),帝王的巴掌當(dāng)頭劈了下來。
趙立誠只覺得耳邊一陣嗡嗡。
他摸著半邊臉,抬眼看著面前的帝王,帝王五十不到,卻已垂垂老矣,臉上一層蠟黃的病氣。
“父皇,你為什么要打我?”
“是不是太子仗著一個三邊,就有恃無恐,以為這天下就是你的了?”
趙玄同冷笑兩聲:“朕明白著告訴你吧,你別做夢了!”
父子間最后的一點遮羞布,連同往日的骨肉親情,血脈相連,被撕扯得干干凈凈。
剩下的是兩頭野獸,一頭年輕,一頭年邁,在爭奪著屬于它們的地盤,還有那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
太子趙立誠,慢慢把腰背挺了起來:“父皇這是要一意孤行嗎?”
“這是朕的江山,朕是天子!”
“父皇難道忘了,當(dāng)年封太子的詔書,不是您賜給兒臣的,是太后她老人家,是被您逼死的靈帝,是他們一同賜給兒臣的?!?/p>
“你……”
“兒臣從他們的手上,接過了冊封太子的詔書,容兒臣回憶一下,父皇當(dāng)時在哪里?”
趙立誠輕輕笑了:“噢,我想起來了,父皇當(dāng)時在瓦剌,做著俘虜呢?!?/p>
蒼老的皇帝,剎那間臉色煞白。
他低著頭,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跪在他面前的兒子。
整整七年了,沒有人敢當(dāng)著他的面,揭他過去的短。
俘虜?
這兩個字是趙玄同的逆鱗,更是他一輩子不能忘的恥辱。
“放肆!”
趙玄同簡直怒不可遏,揚起手,欲一巴掌再狠狠劈下去,劈死這個大逆不道的畜生。
怎么回事?
他的手抖得像個篩子,根本控制不住。
怎么會控制不住呢。
朕是帝王啊,是九五之尊,這天下都是朕的,憑什么,朕控制不住自己的一只手。
趙玄同面容猙獰著,想用另一只手,去控制那只發(fā)抖的手。
馬一心一看皇帝這副樣子,怕有個什么好歹,趕緊上前一把握住了,含淚道:
“陛下,息怒啊,保重龍體重要?!?/p>
趙玄同看著馬一心眼里的淚,猛地回過神來。
對。
朕要保重龍體。
這畜生就是想把朕氣個好歹出來,好順理成章地登了那大位。
“來人,把太子府給朕圍起來。”
“陛下!”
“父皇!”
兩道聲音一道出自馬一心,一道出自趙立誠。
馬一心眼露哀求,陛下啊,太子府一被圍,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您要廢太子,這……這……
要如何收場??!
而趙立誠卻是昂著頭,一臉的冷意:“父皇,您當(dāng)真要與兒臣魚死網(wǎng)破嗎?”
“兒臣?”
趙玄同重復(fù)了一遍這兩個字,竟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戛然而止。
“身為兒子,忤逆父親;身為臣子,忤逆君王,你哪來的臉,自稱兒臣?你與那禽獸有何區(qū)別?”
他換了一口氣,似笑非笑道:
“太子啊,你讓三邊呈上這樣一份急報,不就是為了和你的父皇,來個魚死網(wǎng)破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