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里,沒有人說話,好像說什么,都不足以化解這一分震驚。
陳器流著淚。
衛(wèi)東君嘆著氣。
而斬緣人則慢慢擰緊了眉。
陳漠北的執(zhí)念,找到了。
許盡歡自焚的真相,也找到了。
按道理,事情發(fā)展到這里,就該拔出斬緣刀,將兩人之間的緣分?jǐn)財唷?/p>
但他的刀,沒有拔出來。
他從陳漠北的那張臉上清楚地看到,這個真相一出,他的執(zhí)念不僅沒有化解,反而更深了。
原因很簡單。
陳漠北這輩子最不想欠的人,就是許盡歡。
但真相一出,他欠許盡歡的更多了。
如果許盡歡還活著,他還能用余生去報答。
可現(xiàn)在……
生、死是這世間最冰冷的墻。
他沒法還,也還不清。
執(zhí)念不解,緣斬不斷。
眼下怎么辦?
時間剩下不多了。
寧方生額頭慢慢滲出冷汗。
是把項琰的那些話,拿出來安慰陳漠北嗎?
說許盡歡的心,在名利權(quán)情的爭奪中,已經(jīng)空了,畫不出任何東西來了。
說他,不想被這個骯臟的世道改變。
說他,只是想自己決定自己的生死……
好像都輕描淡寫了一點。
而且,以陳漠北現(xiàn)在的心境,多半也聽不進(jìn)去。
這時,衛(wèi)東君一口氣嘆完,突然開口說話。
“許盡歡,你想不想知道,你死后,項琰怎么樣了嗎?”
何止許盡歡一怔,連陳器都一臉的匪夷所思。
好端端地提起項琰做什么,現(xiàn)在是我爹和許盡歡的斬緣時間啊。
寧方生目光深處閃爍著光亮。
這丫頭竟然和他一樣,看出來陳漠北的執(zhí)念更深了。
許盡歡思忖片刻說:“想!”
“你死后,她給自己準(zhǔn)備了一碗毒藥,一根麻繩,一封遺書,然后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三天三夜?!?/p>
衛(wèi)東君看著許盡歡臉上的表情:“她說,如果這三天熬不過去,就跟著你去,也是好事一樁。”
一瞬間,許盡歡動了動唇,似乎想說什么,可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衛(wèi)東君:“這三天她熬過去了,可又差一點點病死,太醫(yī)說是過度悲傷,肺氣耗傷,心脈受損。
好不容易救回來一條命,她連銼刀都拿不起來,她說她瘋狂地想你,也瘋狂地恨你?!?/p>
話說得很輕,卻像一記記重錘,狠狠地打在許盡歡最柔軟、最脆弱的地方,疼得他拳頭都握緊了。
“說吧,衛(wèi)三小姐,你想問什么?”
“不問什么,我只是很奇怪……”
衛(wèi)東君上前一步,逼視著許盡歡的眼睛,冷笑。
“項琰是這天底下,最獨一無二的女子,你陪著她,一路走了十多年,最后卻突然放手。
如果只是因為吳酸和陳漠北,那么我替項琰不值,我也覺得你不配。
你所謂的犧牲,是建立在一個女人痛不欲生的基礎(chǔ)上的。
而她在你心中的分量,對你的重要性,難道還比不上一個吳酸,一個陳漠北?”
沒有讓許盡歡有喘息的機(jī)會,衛(wèi)東君聲音一悲。
“她到現(xiàn)在,還留著你所有的畫?!?/p>
“她自始至終是一個人,卻讓別人稱呼她為夫人?!?/p>
“她說她看著那些畫,就覺得,你從來沒有離開過她,你就在那里?!?/p>
“她足不出戶,這會卻還在我衛(wèi)家,苦苦等著你斬緣的消息……”
“衛(wèi)東君?”
許盡歡急促地打斷了她的話,臉上是從來沒有過的惶恐:“你到底想問什么?”
我想,問出你藏得最深的一部分。
我想,讓斬緣人拔刀。
我想,讓你走過奈何橋,下輩子投個好胎,而不是魂飛魄散。
衛(wèi)東君深吸一口氣:“我想問,你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一瞬間,濃霧里的人,都驚得臉色大變。
許盡歡非常罕見的,神色凝重起來。
陳漠北和陳器的反應(yīng)如出一轍,兩人都直勾勾地看著許盡歡,眼中都是詫異。
怎么許盡歡的自焚,還不止這些原因?
唯有寧方生臉色如常。
他目光靜靜地落在衛(wèi)東君的身上,藏著一點誰也看不出來的溫柔。
良久,許盡歡突然笑了,這笑是沖著寧方生去的。
“在這之前,我一直不明白,憑你的本事竟然還要請幫手,現(xiàn)在我總算明白了?!?/p>
寧方生收回目光,故作淡定地嘆了口氣,“既然明白了,就勞煩你實話實說吧,時間不多了?!?/p>
“實話?”
許盡歡低低重復(fù)了一聲,“其實我前面說的都是實話?!?/p>
寧方生:“只是話未說盡。”
好吧。
好吧。
許盡歡看著寧方生,勾勾嘴角:“我的死,其實還和另一個人有關(guān)?!?/p>
寧方生心里打鼓:“誰?”
“徐行?!?/p>
……
許盡歡把和徐行的認(rèn)識,歸根于命運二字。
那日他和羅叔坐著小船離島。
到了碼頭,小船換成大船,大船又行了一個半時辰,才到了一處更大的碼頭。
碼頭上,人來人往。
漁民,行人,小商小販,男人,女人,孩子……說不出的熱鬧。
七年船上,十一年島上。
十八歲的許盡歡,頭一回看到這么多的人,當(dāng)真眼睛都看花了。
羅叔剛雇好馬車,突然,不遠(yuǎn)處傳來“撲通”一聲。
緊接著,有人大喊:“不好了,有人跳海了,快救人啊?!?/p>
許盡歡覺得自己的耳朵炸了一下,身體本能的反應(yīng),就是跑過去。
羅叔算得上是眼明手快,雙手一攔也沒把人攔住。
十月的天,風(fēng)刮身上,已經(jīng)有點冷颼颼了,哪有人肯下海救人。
許盡歡什么都沒過腦子,就往海里縱身一躍……
人救上來了。
是個年輕漂亮的光頭女子,濕衣服沾在身上,勾勒出胸部玲瓏的曲線。
那女子悠悠睜開眼,抱住許盡歡的雙腿,便嚎啕大哭。
許盡歡一問才知道,這女子原本是個小尼姑,與京里來的一位俏公子在寺里日久生情。
小尼姑毅然脫下僧袍,想與俏公子私奔。
哪曾想,那俏公子突然就人間蒸發(fā)了。
小尼姑想回頭,廟不接,家不收,一時想不開,便跳了海。
小尼姑哭著說:救命之恩,無以回報,愿留在恩人身邊,當(dāng)牛做馬,為奴為婢,只求恩人給一口飽飯。
圍觀的男子們一聽,后悔地直跺腳。
這小尼姑沒蓄發(fā),就讓人挪不開眼睛,蓄了發(fā),那是何等的姿色?
領(lǐng)回家,是為奴為婢,還是用來暖床,還能由得著她嗎?
羅叔都心動了,遞眼色給許盡歡,讓他一口應(yīng)下。
反正,他們進(jìn)了京,還是要買一兩個丫鬟的,這種有救命之恩的丫鬟,對主子最為死心塌地。
許盡歡想都沒想,便一口拒絕了。
“上個當(dāng),受個騙,做錯事,看錯人,其實沒什么了不起,留著命,比什么都強。真要想死,也別跳海,海水冷。”
說罷,他把懷里的銀子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放在小尼姑身上,便起身離開。
哪曾想,那小尼姑不要銀子,就要人。
她奮力往前一撲,正好又撲住了許盡歡的一雙腿。
他身子往前一栽,“撲通”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