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安先是一愣,隨即迅速關(guān)了門,把門從里面閂好,上前一步躬身行禮:“皇上,您怎么來了?”
祁讓免了他的禮,與他四目相對,從他平靜的眼底看出些許波瀾。
“不必緊張,朕不是來和你搶人的?!逼钭尩穆曇粲行┥硢?,似被風(fēng)雪浸透,“朕只是想親自送她一程,只有親眼看著她們母女平安抵達,朕才能安心?!?/p>
“……”沈長安喉結(jié)滾動,不知道該怎么評價他的行為,默然一刻道,“皇上出行,宮里都安排好了嗎?”
“朕都交托給徐清盞了,他知道該怎么做?!逼钭屳p描淡寫,語氣里卻是不容置疑。
沈長安又是一陣沉默。
其實清盞才是最痛苦的那個人,最終卻是他抗下了所有,成為他們所有人背后的支撐。
“你也覺得朕很任性是嗎?”祁讓見他久久不語,主動開口問道,語氣里竟帶著一絲尋求認同的脆弱。
沈長安抬眼,迎上他的視線,坦誠道:“臣理解,但臣不支持,皇上是一國之君,肩上扛著江山社稷,萬金之軀,實不該以身涉險……”
“可朕都沒有好好的和她道個別?!逼钭屳p聲打斷他,語氣里的落寞與哀傷濃得化不開。
沈長安所有勸誡的話便都卡在了嗓子眼。
看著皇帝眼中那幾乎要溢出來的痛楚,只覺那些關(guān)于責(zé)任和江山的大道理,都顯得蒼白無力。
祁讓像是找到了一個宣泄口,繼續(xù)低聲道:“朕不該讓她剛生完孩子就走的,她沒來得及看那孩子一眼。
若朕再等幾日,等她清醒了再送她走,就能好好和她道別,她也可以看到孩子的模樣。
可朕又怕再過幾天,朕就會改變心意,又怕她像上次那樣,因為和孩子相處過,走的時候會更加痛苦,你明白嗎?”
“臣明白?!?/p>
沈長安看著眼前這個褪去了帝王光環(huán),為情所困的男人,心中生出幾分復(fù)雜的感慨,“皇上愿意放手,臣很意外,也很佩服,臣不覺得皇上是優(yōu)柔寡斷,只有真正愛一個人,才會如此患得患失,這種心情,臣……也和皇上一樣。”
祁讓不禁苦笑,笑容里滿是自嘲:“誰能想到,到頭來,和朕感同身受的,竟然是你沈長安?!?/p>
沈長安也微微勾了勾唇角。
其實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吧,畢竟他們喜歡的是同一個人。
世間情愛之事,本就難以言喻,自己從前那樣怨恨他,此時此刻,卻又莫名地對他生出了幾分惺惺相惜。
祁讓似乎也從沈長安這里得到了一絲奇異的慰藉,緊繃了一天的情緒終于放松下來,就像一個人獨自走了很遠的路,終于遇到一個同路人,可以彼此傾訴這一路的辛酸。
“沈長安,謝謝你?!彼缤瑖@息般說道。
“臣不敢當(dāng)。”沈長安忙道,“皇上趕了一天的路,想必十分辛苦,臣讓人送熱水和飯菜上來,皇上先洗把臉,吃些東西再說。”
他上前,替祁讓脫下那件厚重的浸染了風(fēng)雪的狐裘,掛在墻角衣架上。
看到那寬大的兜帽,他提議道:“這帽子雖大,卻不能完全遮住臉,回頭臣讓人給皇上備一副面具,以免您的真容被人認出?!?/p>
祁讓“嗯”了一聲,語氣隨意道:“朕來的路上遇著你二弟了,不知他有沒有認出朕?!?/p>
沈長安道:“臣的二弟為人謹慎,怕招惹是非,沒敢細看,只是和臣說,瞧著您像是個有來頭的?!?/p>
祁讓聞言,沉郁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如同冰封的湖面裂開一道細縫:“你去安排吧,朕確實餓了?!?/p>
沈長安讓他把門閂好,又叮囑他除自己以外誰敲門都不要開。
祁讓應(yīng)了一聲,等他走后,一個人遲疑著站在門后,心緒如潮水般起伏不定。
晚余和梨月就在隔壁,他只要從這扇門走進那扇門,就可以見到她們母女二人。
可是,明明只有幾步遠的距離,對于現(xiàn)在的他們來說,卻像是隔著一道不可跨越的天塹。
最終,他還是壓下了這蠢蠢欲動的念頭,閂好門,在屋中的圓桌前坐下,靜靜等待。
驛站的飯菜自然無法與宮中的御膳相比,好在都是熱騰騰的,對于饑寒交迫的旅人而言,已是難得。
沈長安還體貼地為他備了一壇酒驅(qū)寒。
祁讓洗了手臉,在桌前坐下,對沈長安說:“既然有酒,你就坐下陪朕喝一杯吧!”
“臣不敢僭越?!鄙蜷L安躬身道。
祁讓的語氣卻不容置喙:“出門在外,不必講這些虛禮,朕還有話問你?!?/p>
沈長安只得從命,在他對面坐下,倒了兩碗酒,遞了一碗給他。
祁讓接過來,和他碰了一下,仰頭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滾過喉嚨,卻澆不滅心頭的郁結(jié)。
沈長安勸道:“皇上慢些喝,您這兩日身體損耗嚴重,在外面也比不得宮里,隨時有太醫(yī)待命……”
“她怎么樣了?”祁讓打斷了他的話,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
如此簡單的一個問題,卻在他心里翻來覆去了幾百次。
沈長安端起酒碗喝了一口,才緩聲道:“還好,上午和公主玩了好半天,下午一直在睡覺,情緒還算穩(wěn)定,隨行的醫(yī)女請過兩次脈,沒什么大礙,皇上不必擔(dān)心?!?/p>
祁讓將空碗推過去,示意他滿上,幽深鳳眸在跳躍的燈火下明明滅滅,潛藏著無盡的愁思:“關(guān)于那封圣旨……她是何反應(yīng)?”
沈長安倒酒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遲疑片刻方道:“臣還未曾告訴她,日后……或許也不會告訴她?!?/p>
“為何?”祁讓不覺坐直了身子,眉心微蹙。
沈長安將斟滿的酒碗推至他面前,目光沉靜而坦誠:“因為臣不想給她壓力,臣覺得這種事,應(yīng)當(dāng)讓她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出抉擇,而不是強行用一道旨意來替她做決定?!?/p>
“……”祁讓愕然地看著他,半晌無言。
原來……自己連這一步都做錯了嗎?
自己沒有征求晚余的意見,就擅自寫了那道圣旨,又在她不知道的情況下擅自把她送出了宮,連孩子都沒讓她見著。
那么,在晚余看來,自己是不是又自作主張安排了她的人生?
這就是自己和沈長安的差別嗎?
以前他曾多次在生氣時質(zhì)問晚余,他到底哪點比不上沈長安。
此刻,他似乎窺見了一絲答案。
他定定地望著沈長安,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只是端起酒碗,再次與沈長安輕輕一碰。
他說:“沈長安,你確實是一個值得托付的人,把她們母女托付于你,朕……很放心?!?/p>
沈長安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怔怔一刻才道:“臣定會悉心照顧她們母女,不負皇上重托,等將來公主長大些,臣便帶她回去看望皇上,如果皇上想讓她恢復(fù)公主身份,相信晚余也會同意的?!?/p>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祁讓將碗中酒再次飲盡,語氣里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倦怠與蒼涼,“朕都未必能活到她長大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