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從南自午后起，即在整理近年來為尋找劉虞而積攢下的諸多線索。
宛如一團團新舊交織的蛛網(wǎng)般繁瑣龐雜的線索，擺滿了整個幾案，凌從南看到最后，心中只剩一個念頭：思退能在去年將終于出現(xiàn)在人前的他及時尋到救下，并非偶然。
在尋人一事之上，思退不遺余力，借由眼前這些大多無用的線索可以窺見，思退這些年來必然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灰心，卻依舊不放棄在茫茫滄海中尋找他和虞兒這兩粒遺粟。
陷入失神的凌從南未曾注意到劉岐是何時進來的。
直到劉岐的聲音響起：“從南，不必再找了?！?/p>
凌從南抬起頭，反應(yīng)了一瞬，不安地站起身：“……為何不找了？”
劉岐逆著燭光走來，凌從南看不清他表情，只隱約見其身形狀態(tài)頗為疲頹，不禁聯(lián)想到最壞可能。
“已找到了?！眲⑨馈?/p>
凌從南忙問：“人如何？”
劉岐已走過燭臺，帶著笑的眼睛出現(xiàn)：“甚為鮮活的一尾魚?！?/p>
凌從南大喜過望，這才放下緊繃，快步繞過案幾，一面又追問：“現(xiàn)下人在何處？”
劉岐：“放心，在這世上最安全的地方?！?/p>
魚游仙池中，受山君庇護飼養(yǎng)，自在肆意生長。
凌從南又再三確認，拉著劉岐坐下說話，最終確定虞兒確實是平安的，不禁含淚笑問：“果真與兄嫂生得一模一樣？”
“是為兩模兩樣，畢竟各隨一半?！眲⑨Υ疬^，道：“如今年歲尚幼，此樣貌特征在外人看來尚不明顯，唯極親近者可分辨。待再大些，只憑這張臉，身份恐怕便要瞞不住了?！?/p>
凌從南點著頭，歡喜慶幸到底遠遠大過對日后的擔憂，一滴心結(jié)得解的淚不由落了下來。
大顆淚水被竹簡帶進火盆里，燎起一點滾沸輕煙。
兄弟二人圍著銅盆盤坐，將那些尋人線索慢慢投入火盆中。子時未到，仍是重九，這些燒料是對故人最好的追思交代。
待將一切焚盡，眼眶里的淚也被烤干，凌從南略收整了心緒，才顧得上問：“思退，你是否還有其它憂慮心事？”
得來的回答有些沒頭沒尾，反而是一句詢問：“從南，倘若你對一個極重要的人有所欺瞞，要如何才能讓她消氣？”
凌從南怔了怔，卻也是反問：“是否對那個人造成了妨礙？是存心欺瞞，還是不知如何開口？”
“不知如何開口是真?！眲⑨柚杏酄a，肩膀頹然落低：“而讓她難過失望，便是天大妨礙了?！?/p>
讓對方難過失望，便是天大妨礙……
凌從南也看向余燼，灰煙掩去神態(tài)，他苦笑道：“我亦不精此道，倒是無從下手相助……”
因在焚物，窗大開著，此刻窗外有人影躬身行過，人影很快前來叩門：“殿下，先生們相請?！?/p>
令人前來催請者乃莊元直。
湯嘉眼見六殿下精神面貌現(xiàn)分裂之態(tài)，忙去見元直兄，連道出大事了，殿下頹喪分裂而歸，必然是坦白之下，遭到拒卻遺棄。
莊元直眉心亂跳，他好不容易接受或侍二主的可能，然而還未及付諸行動，便要慘遭退貨？
拋開個人尊嚴與勝負欲不說，憑湯嘉描述，莊元直只覺原生主公的精神狀態(tài)更是岌岌可危，自己或面臨一主也撈不到捂不住的可怕下場。
劉岐未曾料到莊大人催請竟為此事，少年原本不欲將心事宣揚，然而莊大人嚴陣以待，堅稱此事關(guān)乎甚大，理應(yīng)共謀生機。
湯嘉更是滿眼憂切，與莊元直不同，他的私心遠遠大過謀事，更像真正長輩。
面對兩道各有側(cè)重的視線，劉岐只說了結(jié)果與現(xiàn)狀：“今日我將她觸怒，她待想出消氣之法，才許我去見?！?/p>
此言出，莊元直立即道：“這斷然不行！”
“殿下須知，一旦放任依從，此即為取死之道啊！”
莊元直神情肅正，看起來無比權(quán)威。
他家中男子歷來有攀高枝的傳統(tǒng)。
想他夫人，乃前朝貴族出身，有絕頂樣貌，更有風流才氣，少年時即惹來不知多少王侯公子傾慕。雖說前朝隕滅后夫人家中就此沒落，但樣貌才氣不改絕世芳香，仍是高枝中的高枝，反觀他在一眾追逐者當中實在平平無奇到寒酸地步。
得以贏取夫人芳心，除了一張心機深重的嘴，更取決于他孜孜不倦的攻心之道。
除卻天賦，一路也不乏摸索反思，因此積累下諸多寶貴經(jīng)驗以傳后代。
此刻莊元直斷定道：“倘若由其獨自氣悶思索，待此氣消落，殿下大約也只有被拋之腦后的下場了！”
這危言聳聽般的話，驚得劉岐險些魄蕩魂飛。
湯嘉也如臨大敵，忙替元直兄添茶：“此中門道講究，還請兄細細道來，不吝賜教才好……”
密謀之處燈火偏幽暗，一盞燭燈隨著說話聲而搖搖晃晃。
太子宮中則燈火通明如白晝，內(nèi)殿中，青銅連枝燈架上燭火錯落。
青銅燈架旁，一名衣飾精致的年輕宮娥彎身正瞧著竹編箱籠里的貍貓，口中道：“如此獅奴，宮中也只有兩只而已，偏偏靈樞侯竟瞧不上呢?！?/p>
宮娥名巧鎖，在尚無太子妃的太子宮中有些地位。
這只異域進貢來的貍貓因足夠罕見漂亮，被視作尊貴祥瑞，自送來太子宮中，便由巧鎖照料，她漸將其視作自己所有，但太子承要將其當作生辰禮贈出，她亦不敢違逆，只是如今被退回，不免嘴快說了一句。
然而這一句話卻招來一聲低斥：“退下?！?/p>
巧鎖本要將貓從籠中放出，猝然聞得這句呵斥，驚得手一縮，轉(zhuǎn)頭見跪坐案后的太子承面色微沉，忙躬身施禮應(yīng)“諾”，退出內(nèi)殿去。
殿外夜風微冷，巧鎖勉強回神，暗忖自監(jiān)國之后，許是事務(wù)繁重，太子性情本就漸有變化……那靈樞侯也真是，竟敢退回儲君賀禮，如此不識抬舉，惹來殿下不悅，害得她跟著平白受斥，實是無妄之災(zāi)。
“靈樞侯退還了全部賀禮，其母馮女君有言：生辰而已，不欲靡費，身為天機，若今歲開此收受各方賀禮之先例，往后年年依從，不免壞了長久風氣。”
內(nèi)殿里，內(nèi)侍低聲說著：“因此也請殿下不必多慮……”
劉承卻低聲問：“六皇子府送了什么？”
內(nèi)侍：“奴未曾探聽得到，應(yīng)是并未贈禮?！?/p>
“怎會不曾贈禮……”劉承垂下眼，聲音很低：“未探聽到，想來也未曾被退還了?！?/p>
低低尾音尚未落下，忽有一聲尖利貓叫與內(nèi)侍驚呼響起。
被放出籠的獅貓忽將欲將它抱起的內(nèi)侍抓傷，在內(nèi)侍手背上留下一道血痕。
劉承走上前去查看，被方才答話的內(nèi)侍攔?。骸暗钕挛鸾?/p>
“在爾等眼中，孤連一只貍奴也要畏懼嗎。”劉承問。
內(nèi)侍面色一變，道一聲“奴絕無此意”，忙跪坐下去，不敢再阻。
受驚的獅貓炸毛弓腰，口中發(fā)出戒備的低叫，不時哈一口氣。
劉承見此象，慢慢屈一膝蹲跪下去。
被塞來送去，顛簸流離，原本溫馴的貓，也不免生出了無依不定的恐懼。
“人人都道你命有貴氣，生得祥瑞態(tài)，送入帝王家……”劉承神情幾分恍惚，聲低如自語：“卻無人問過你是否情愿?！?/p>
獅貓警戒之氣不減，四目相對，劉承竟果真從這只發(fā)狂的溫馴獅貓身上窺到了一絲如雄獅般的兇猛之氣。
“但既來了，便也只能留下了。”劉承低聲安撫它：“好好留下吧，孤會庇護你的?！?/p>
獅貓為異瞳，其中一只眼睛乃琥珀色，燭火映照下幾分透明，如黃澄澄的秋月。
重九月相彎彎，淡泊月色籠罩下，許多人無眠。
小魚亦未寢，翻來覆去爬下榻，裹衣趿履，躡手躡腳出屋，來到少主房前，見燭火仍亮，遂壯膽叩門，小聲請示：“少主，小魚可以進去嗎？”
“可以。”
小魚忙要推門，卻又忽然意識到聲音傳來的方向不對。
遂后退，一直退到石階下，只見少主獨自坐在屋脊上，正拄腮發(fā)呆。
小魚忙又問：“少主，小魚可以上去嗎？”
“可以?！?/p>
小魚剛興奮一下，卻又意識到這件事不是少主答應(yīng)便可以，正要想法子爬上去，一道夜歸的灰影掠過，將她拎起，送了上去。
趙且安近日總是夜里外出，小魚不知趙叔又奉了少主什么密令，只知趙叔將自己沉默送達屋頂，沉默撒手躍下，沉默回屋睡覺去，宛若一縷好心的風，來去無聲。
小魚在屋頂上爬了爬，坐在離少主更近的位置。
少微略微回神，看著身邊這樣的小魚，開口道：“不必害怕，他不會將你強行偷離，此人并非壞賊?！?/p>
小魚小聲問：“那是好賊？”
少微：“不是任何賊?！?/p>
白日里亂騰騰，少微也費了不短時間來接受小魚的身份。
她生劉岐的氣是她和劉岐二人之間的事，卻不好任由小魚將他誤解，這關(guān)乎小魚對叔父的態(tài)度，更關(guān)乎小魚對自身來處的認知。
人對自己來處的認知很重要，少微對此很有體會，此事不容小覷不得有誤，她養(yǎng)的魚不能是一條糊涂魚。
“真正將你偷走的賊，是害得你們分離的人。”
生離或死別都是一種分離。
“他是抓賊的人，據(jù)我所知他一直都在抓賊。”
少微這樣對小魚正式介紹她的叔父。
小魚一時愣愣，眼睛里冒出一點淚花。
忽然得知身世，除了擔心被少主遺棄的恐懼，自然也有許多茫然困惑，以及對父母的想象。
小魚含著淚，小聲問：“少主，您見過小魚的阿母阿父嗎？”
少微看著夜色，搖搖頭：“我不曾見過，你想知道的，你叔父他們都會告訴你的?！?/p>
小魚抱著膝蓋，抹去眼淚，忍不住問：“他既不是賊，少主為何那樣生他的氣？”
少微面孔繃緊：“因為他有事騙了我。”
起初在武陵郡時，二人并不算十分熟悉，他全無對她推心置腹的道理，這份隱瞞無可厚非。
但之后二人已共同進退，生死相托，彼此早已不是無關(guān)緊要之人，她也不止一次提出過會想辦法醫(yī)治他的腿疾，可他仍看著她自說自話，無可厚非的隱瞞便轉(zhuǎn)變成了很有所謂的欺騙。
她此前告訴過他，她被芮澤下毒，之后他想辦法替她醫(yī)治，她便如實告知他已不需要費心，從未讓他那樣自說自話過。
若說他認為自己的腿疾是天大秘密，可她早在武陵郡時便已經(jīng)向他表露自己入京欺君的意圖，二人一同背負了不知多少欺君大罪，難道竟不足以交換這方面的信任？
虧她還特意求了姜負，結(jié)果到頭來被姜負當面戳破自己被騙，實在萬分丟臉，沒辦法不生氣。
思來想去，今日動怒，礙于自說自話丟人現(xiàn)眼是一方面，自覺未能得到對方同等的信任交付是另一重原因，因此自尊心挫敗，又兼出現(xiàn)許許多多其它情緒，一時無法理清，自己也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騙人肯定不對。”小魚并不知具體騙了什么，只好以己度人：“可若他不是壞人，或許并非存心……也許是他怕少主知道后，就再也不會喜愛他了呢？”
退一萬萬步，若她有事騙少主，只能是這個原因。
少微愕然，又聞小魚好奇地求證：“少主是否喜愛他呢？”
這個問題并不難回答。
少微喜愛的人很多，劉岐無疑算一個，可不知為何，她此刻坐直了身子，一時竟感到有些答不出口。
隱約摸到癥結(jié)所在，少微急于將它弄清悟透，遂拎起小魚，躍下屋頂，簡單丟下“去睡”二字，便大步回了臥房。
在屋頂吹了太久冷風，少微盤坐榻上，裹被靜坐，琢磨思悟。
姜負曾說愛恨分許多種，不同愛意之間區(qū)分細微，但在同一件事上，卻會出現(xiàn)截然不同的反應(yīng)。人之心竅生諸般情愫，絲絲縷縷各不相同，正是做人的妙處。
姜負還說過，觀人亦是觀我，若將一個人真正放在心上，與其有關(guān)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變得不同凡響——這一點，少微亦早有體會，她待姜負，待阿母，待阿姊都是如此。
只是此刻不禁捫心自問，自己喜愛劉岐，究竟又是哪一種喜愛？竟叫這份欺瞞帶來的感受變得如此亂蓬蓬，鬧哄哄。
至于問他要不要和靈星臺擋箭之事一筆勾銷，不過是被他纏得煩亂之言，而此時回想靈星臺上，自己本欲離開時，望向他的那一眼，彼時心中已有論斷，明知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忘掉這個人了。一輩子都要忘不掉的人和事，如何還有勾銷可能？
少微坐得累了，忽地往后仰倒，盯著床帳。
待翌日清晨，少微即頂著眼底青黑出現(xiàn)在食案前，在飯桌上聽姜負口中埋怨“貍貓慪氣夜踏屋脊，叫我不得好眠”，少微忍下不理會，只狠狠填飽肚子，攜鳥上值而去。
家奴有些操心：“怕是一夜未眠，或該提醒一句?！?/p>
姜負：“我徒兒天資聰穎，又乃天生犟種，如同習練各路功法，非要自己悟透才會認的?！?/p>
她徒兒心性有別于常人，說來莽撞，卻也歷來有著動物般的戒備警惕，忽有從未見識過的新奇獵物闖入領(lǐng)地，必然要盯了又盯，嗅了又嗅，轉(zhuǎn)著圈兒打量思量，將一切確認，才會安心享用。
姜負披著一頭雪發(fā)，打著呵欠回屋補眠：“人能有幾回少年時，臉紅慪氣也是意趣嘛，隨他們自在胡鬧去吧?！?/p>
待跨過門檻時，又隨口道：“天冷之前，要牽青牛出門轉(zhuǎn)轉(zhuǎn)……自回到這長安城，不是在受傷便是在養(yǎng)傷，遍地大好風景且還沒顧上看一眼呢。”
家奴在后方應(yīng)聲：“好，哪日天好，出城走走?！?/p>
說罷這話的兩日之后，姜負便如了心愿，且是眾人結(jié)伴出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