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漆黑壓抑,一如未央宮正殿中的氣氛。
大殿兩側(cè)跪坐著以太子承為首的臣子宗親,上首是面沉如水的皇帝與神態(tài)驚動的芮后。
被召入宮中的太祝與六皇子及那名同行的禁軍統(tǒng)領(lǐng),此刻跪坐于殿中央,已將白日里所見經(jīng)過奏明。
除此外,還有那個獲救的女孩,此事關(guān)乎甚大,作為親歷者,她被皇帝點名特許入宮覲見答話。
白日里身處被死亡籠罩的漆黑深淵,在同一日的晚間,跪伏在燈火通亮的天子堂前,然而這個女孩不見許多惶恐,雖在發(fā)抖,只是身體狀況使然,答話時聲音細弱緩慢卻毫無頓澀之感。
眾人皆靜,獨此一道細弱之音回蕩于大殿:
“只抓五歲到十二歲之間,年歲未滿一輪的童女童男。”
“我在那里待了一年,其他童子被關(guān)進籠中一月之內(nèi)會被殺掉,除了最后被抓來的那個王世子,他是當日被殺的。”
“那些童子,都被放血入桶,揭下一些皮,剔出一些骨、碎作粉,一同被順真仙長取走……那三個人,都喊他叫順真仙長?!?/p>
“剩下的東西都被焚去,或埋起來?!?/p>
“只有兩個人能夠出入那里,一個是順真仙長,他做主一切事務(wù),我們都要聽他的話。還有一個人,他不管這里的事,只負責抓童子來,我也是被他抓來的。前不久,就是這個人來滅口。”
“我聽順真仙長說,等日后事成,大乾覆滅,我們這些童子都能夠轉(zhuǎn)世成貴命,有享不盡的福?!?/p>
女孩聲音細弱天真又帶些無知麻木,殿中人卻感到寒意爬背,如坐針氈。
他們不是膽小之人,坐到各自的位置上,也早見多了聽慣了各類血腥事,前朝有帝王為求長生搜羅童子童女,甚至以童子生祭丹爐,更甚者又兼有成千上萬的活人殉葬制度、從無辜工匠到有功士卒皆無一幸免——
當朝屈后開國之初,已下令廢黜人殉之制,當今皇帝又嚴禁巫咒等邪術(shù),風(fēng)氣總體清明不少。
因此,此時乍然聽到這些話經(jīng)由一個稚女之口當眾言明,眾官員難免感到可懼,更關(guān)鍵的是……做下此等事的人,是那位仙風(fēng)道骨、無欲無求、只主張順應(yīng)自然之機的仙師赤陽。
仙者姿態(tài)下藏著的是這樣血淋淋的面目,先前為赤陽辯解的官員們都陷入心驚的沉默中。
花貍安靜跪坐,不曾多言,半垂著的眼睛余光落在雀兒身上——這女孩名喚雀兒,少微是入宮的路上得知。
雀兒的反應(yīng)始終都太過冷靜,如同一只木偶,但卻又絲毫不遲鈍愚笨,堪稱聰慧靈敏,她的這些復(fù)述,唯有最后一句是少微授意,但她結(jié)合自己所知所歷,將這謊言融合得十分恰當。
而除了情緒心智的異樣之外,少微也從她的脈象上探出了異樣。
少微能夠覺察到的一些異樣,同樣也被皇帝等人覺察到。
皇帝看著雀兒,嚴相則開了口,先問了女孩的名,再問她:“雀兒,被擄走之前,你在何地生活?”
“我是乞兒,自有記憶起,就在城外西山書院附近乞討。”雀兒答:“書院里有一位廚娘,叫槐花婆婆,她經(jīng)常施舍飯食于我。”
不單說明來歷,更點明了可以為她作證的人。
嚴相頷首,再問:“他們?yōu)楹为毆毩裟阋荒晷悦??你此番又是如何逃過滅口?”
雀兒的回答依舊沒有停滯:“我被順真仙長選中,用來試藥,每日都要服藥,那些藥時常不同,有時吃了怕冷,有時怕熱,有時害怕,有時歡喜,有時數(shù)日都睡不著一刻。”
她看起來完全不需要回憶,就能徐徐道明發(fā)生過的事:“不久前,我最后一次服藥,渾身發(fā)抖,倒了下去……”
她覺得自己只是倒下了,只是睜不開眼睛也動彈不得,但之后她聽到那三人圍過來,卻說她沒了氣息,再不久,又說她身子都涼了僵了。
那時順真已經(jīng)五六日沒出現(xiàn),且沒留下任何話,這是以前少有的事,那三個屠夫都覺得不安心。加上他們慢慢認定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滅口,早就生出了想逃走的心思,見她“死”了,隨手拿席子卷了丟在一旁,開始密謀如何逃出去。
他們想要試著挖一條地道,或是在順真下一次出現(xiàn)時將人殺掉,趁機從開啟的入口處逃出。
地道尚未挖成,有人來了,不是順真,是負責抓童子的那個男人。
不管是誰,那三人都想好了要趁機將人殺掉,而來人也有相同的殺意。
她只聽他們動了手,不停有人慘叫,那男人也因此受了傷,但他的功夫還是比那三人高出許多,既來滅口,想來便有把握。
那受傷的男人罵了句臟話,踢了一腳她已經(jīng)僵硬的身體,這時唯一還活著的重傷漢子向他撲來,男人罵了又罵,脫身而去。
等她能夠睜眼動彈時,只見三個人都死了,有幾只老鼠如同中毒般垂死,她趕忙躲進那未挖成的洞中,拿鐵板將自己蓋藏。
她避開大部分毒霧,又或因長時間試藥,那毒對她沒起太大作用,她在洞中昏迷了一陣,醒來后,靠著暗室竹簍和缸中的少量食水活了下來。
直到再一次聽到動靜,重新藏回洞中,被那頭戴面具身披彩羽的人發(fā)現(xiàn)。
雀兒將這些經(jīng)過說明,看不出太多后怕。
眾人即知,這個孩子竟是因試藥的緣故才有這如木偶般的種種異樣狀態(tài)。
眾臣低聲嘆語猜測間,郭食則開口問那孩子:“可憐的兒……你可知所試之藥是何用途?”
唇色蒼白的雀兒搖頭:“不知,順真仙長從不提及。”
不多時,一名醫(yī)士被召入殿中,替雀兒診脈,查辨她話中真?zhèn)巍?/p>
少微在路上已看過雀兒脈象,這醫(yī)士之言與少微的診斷相差不多:“……臟腑心脈均已受藥毒侵蝕,多見麻痹之兆,性命并非長久之相。”
此話墜地,劉岐已不難想象他的父皇內(nèi)心該是何等失望。
皇帝面上未見起伏,芮皇后眼底藏著不忍與憐惜,剛要說什么,忽然掩口發(fā)出一聲低呼。
伶仃的雀兒支撐到答完所有的話,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不知是無心還是潛意識地交付信任,她倒去的方向正是花貍所在。
跪坐的花貍面無表情卻緊忙伸出雙手,托住那只墜落的小鳥,捧住一顆亂蓬蓬的腦袋。
內(nèi)侍很快上前扶過雀兒,帶下去醫(yī)治。
帶雀兒離開的內(nèi)侍和醫(yī)士剛退出殿門,另一道內(nèi)侍身影垂首入內(nèi)通傳:郡主劉鳴入宮求見。
不多時,劉鳴即跪伏于大殿中,她眼中今日無淚,唯獨伏身之際,少微自她脊背處見一絲顫意。
皇帝一聲嘆息允諾:“朕必會給你父王和趙國一個交代?!?/p>
劉鳴再次伏拜叩謝。
劉岐適時開口請命:“父皇,妖道赤陽所謀之事尚未完全明了,童子骨皮去向未明,背后只怕另有牽扯,赤陽自當懲戒,此事也還需徹查到底,方可安上下之心!”
“是要徹查……”皇帝的眼神被燭火映照得明暗不定:“凡以惡毒邪術(shù)妨礙國運者,皆當萬死,一個也不能放過。”
嚴禁巫咒與邪術(shù),乃是他的令下,而此事已傳揚得人盡皆知,自無寬松對待的道理。
況且邪術(shù)的背后究竟是何圖謀,是否另有其他人參與主張……這些皆要查個水落石出。
皇帝心底已閃過諸般猜測,包括那彭祖墓的下落——既然給他看的面孔是假的,那么往往其余也皆為謀事手段,所謂長壽法,焉知是虛無騙局,還是反要借他的天子氣運來密謀其它?
怒意與驚疑壓在心底,皇帝點了一名今日剛回城的大臣出列:“屈校尉,朕命你與劉岐攜繡衣衛(wèi),一同徹查此事?!?/p>
劉岐原就在搜查刺客,而皇帝此刻疑心,這兩樁事之間未必沒有牽連……畢竟那些死士刺客的出現(xiàn),也意在刺殺太?;ㄘ?,又正值赤陽陷于赤魃化身困境之際。
赤陽若果真在以邪術(shù)妨礙國運,那他必將不會放過以旱災(zāi)預(yù)言消弭禍事的花貍,如今再回想,也許花貍在長陵墓穴中的蹊蹺遭遇,正是赤陽一早防患于未然的手筆……
皇帝心間對花貍更添一重異樣珍視,卻未顯于表面。
只對劉岐與出列領(lǐng)命的屈校尉道:“暗室之秘既由太祝揭發(fā),你二人查辦此事之際若遇蹊蹺困惑,或可請助于太祝?!?/p>
屈校尉名屈白,乃屈太后本家親侄,其人年過四十,沉穩(wěn)練達,擔任三品司隸校尉之職,司隸校尉雖位居三公之下,但其權(quán)可監(jiān)察三公與皇太子,并擁有一支武裝甲衛(wèi),京師周邊七郡亦在其監(jiān)察之內(nèi)。
兩月前,屈白領(lǐng)密旨出京查辦漢中郡守被人秘密舉發(fā)暗中集兵一事,漢中已平,此人今日方才歸京。
此刻,這位司隸校尉與六皇子及太祝,于大殿之內(nèi),一同伏身領(lǐng)命。
銅雀燭臺上的火苗跳動著,火光從未央宮殿延綿而出,到整片皇宮,再到遲遲未敢熄燈的整座長安城。
城門緊閉的長安城外,亦有多處火光隱現(xiàn)。
因災(zāi)疫發(fā)生,城外縣郡鄉(xiāng)間中的富戶們組織了“送瘟神”的打邪儀式,請了民間的巫女和儺者,以木頭稻草扎作瘟神像,豎立牛車之上,沿途以火鞭抽打,直到將其送至河邊,一把火焚盡。
此打邪送瘟的儀式乃是災(zāi)疫之年必有的安撫民心之舉,然而此刻將那稻草扎就的瘟神像燒盡,依舊不能平穩(wěn)人心,只因真正的赤魃瘟神尚未得到懲罰。
暗室邪術(shù)的消息傳開,仙師已成妖道,靈星山上的禁軍從護衛(wèi)變作看守,他們無不心中懼之,懼的是眼前激憤不去的民,更是身后閣樓中安坐不動的鬼。
要求燒死妖道的聲音沸反盈天,直到一支人馬到來,火把開路,為首的少年高坐馬背之上,在火光下現(xiàn)出了一張煌煌生光的面容。
劉岐身后是賀平春所率繡衣衛(wèi),奉命來拿赤陽。
聽聞此旨意,閣內(nèi)打坐的赤陽起得身來,在兩名繡衣衛(wèi)的押持下而出。
潔白道袍之外依舊系著黑披,雪白面龐上紅斑被火光映照得愈發(fā)鮮艷。
想到隱約聽聞的妖道飲血續(xù)命的傳言,四下眾人再看向那刺目紅斑,竟覺好似乃孩童鮮血溢出,一時既是懼怕又感到憤怒。
在無數(shù)驚懼目光與火光的追隨下,赤陽自山巔被押下,如一次赫赫的落山。
東方天際,真正的朝陽在預(yù)備升起。
天光尚未大亮,城門已然洞開,劉岐與賀平春押送赤陽回城。
一路平順,并無意外發(fā)生,亦無可疑之人出沒,無人敢來劫這注定劫不成的獵物。
隊伍入得城中,迎面遇到一輛車駕。
高車之上坐著的是剛出宮的太?;ㄘ?,駕車之人主動給繡衣衛(wèi)與六皇子讓道,避至一側(cè)。
馬背上的賀平春向車上之人叉手行禮,劉岐望向車內(nèi),伴著晨風(fēng)與輕紗,與一雙烏黑晶亮的眼睛朦朧對視。
那雙眼睛看罷他,目光后移,望向被繡衣衛(wèi)看押在隊伍中間的一輛馬車。
劉岐下令繼續(xù)前行,隊伍緩動,很快,那輛僅有一道狹窄小窗的馬車即經(jīng)過少微眼前。
她毫不避諱地打起了車蓋上垂下的輕紗,側(cè)首定定地看向那小窗。
車內(nèi)赤陽微轉(zhuǎn)頭,四目相視,那高車少女眼眸鋒利依舊,被風(fēng)拂動的車紗仿佛是她居高臨下的示威——她抓住他了。
是啊,被她抓到了。
看著那沐浴于晨光下的少女,赤陽隱藏在昏暗下的嘴角再次浮現(xiàn)一個自嘲而了然的笑。
她竟覺察勘破了那由天外奇石布下的障眼陣法。
而他陷于另一方障眼陣法中,遲遲才覺察到真相——比起為他所用的那塊天外奇石,她這塊天道之外的無相奇石又何嘗不是師姐布置在奇門之上的陣眼。
這無相奇石具有比之天外隕石更加蓬勃洶涌的力量,她莽撞無序,橫沖直撞,激發(fā)善惡催動人心,放大一切力量,凡她所經(jīng)之地,凡被她波及之人,無不成了師姐那虛偽救世陣法的推動者……連同他在內(nèi)。
原來這就是天機之力。
赤陽收回目光,看向前方。
既然這樣,那讓他試一試……天機之力的另一種用法。
赤陽嘴角微微勾起,這個笑容極其隱秘收斂,但他眼中涌動著的卻是焚人焚己般的火焰。
踏著金色朝陽,少微回到姜宅,大步走向居院,再次迎來四道影子從各處竄出的迎接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