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岐靠在憑幾內(nèi),又緩了片刻,才道:“祝執(zhí)雖心性不穩(wěn),易被激怒,但也自有異于常人的敏銳之處??v是與我之身形有十分相像者,近身交手之下,僅憑一張面具掩飾,也不可能輕易騙得過他?!?/p>
不說氣質(zhì)舉止,單是他對祝執(zhí)的恨意,便是無法被任何人復刻的。
“當夜在山中之所以以面具示人,不過是為了混淆其他人的視線?!眲⑨溃骸霸诖酥?,我卻務(wù)必要讓祝執(zhí)將我認出,如此他才會被激怒,此局方能開啟?!?/p>
劉岐的氣息漸穩(wěn)了一些,聲音依舊不重,好似與面前之人閑聊:“受傷確是刻意為之,正如你方才所言,既要作餌,總要有血氣泄露,才能將獵物順利引上門來?!?/p>
至于讓他人替代,除了無法輕易瞞過祝執(zhí),這亦是原因之一:
“與祝執(zhí)近身動手乃是一樁極大的險事,誰都無法保證傷勢輕重幾何,也未必就沒有當場送命的可能。親赴山中既是我的決定,此事便理當由我自己去做?!?/p>
當夜進山者皆是自愿冒險相救凌家后人,人人都可以死,但不該是披上他的衣袍代他去死。
這與道義無有直接關(guān)連,各人自該有各人的堅持。
劉岐接過鄧護遞來的茶碗慢慢飲水。
少微將整件事在腦子里又轉(zhuǎn)了一遍,想到兵書里所說的步步為營、運籌帷幄,不由再看向劉岐,思及他全程都不見任何慌亂緊張,遂問他:“你有絕對的把握能夠做成此局嗎?”
劉岐放下茶碗,被茶水浸濕的嘴唇好歹有了些濕潤血色,他看向少微,卻是與她慢慢搖了搖頭。
“人是活的,人性多變,一場計劃中牽扯的人越多,便越容易出現(xiàn)變故?!彼f:“我亦不知這世上是否有真正運籌帷幄之人,但即便有,卻也不是此次的我?!?/p>
他沒有因為先前對少微說過的那句名為“我還是很好用的”說辭,便在此時夸大自己的神通,彰顯自己的能耐。
他看得出來眼前之人的鋒利,也看得出她的好奇求知之心、以及這份心思背后的心性與經(jīng)歷。
她是初才入世之人,如剛出山林的稚虎,不知因為什么而闖入了這方血腥渾濁的爭斗中,她鋒利有余、勇氣驚人,但尚且缺乏經(jīng)歷。
是他伸出那只手突然抓住了她,將她帶回到此地,那他即有義務(wù)正面解答她的疑惑,而非使她生出對權(quán)術(shù)的天真誤解,那將是很大的隱患。
或許她自有過人的思考分辨能力,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能做那個無恥歹毒的害人者。
因此他坦誠說明:“自傷設(shè)局,并不高明,我為困獸,他為刀俎。正面相抗,身為困獸沒有勝算,不過是暗中盡力謀算之后再放手一搏而已?!?/p>
這話便損了高深與威風,但少微看著他,正色道:“以弱勝強,才叫厲害?!?/p>
她覺得此人通曉許多她尚且不明之事,因此有些妒忌,但她從不會因為妒忌便盲目否認對方之能,否則就連妒忌也失去了意義,自己也要頭腦昏昏站不住腳了。
而正因察覺到對方在此事之上的坦誠,少微反而對他多了些欣賞,此刻便也不吝嗇地道:
“我覺得你很有頭腦,也有利爪和膽魄,且也很擅長裝模作樣偽裝,分明傷勢證據(jù)就在身上,還能在他們面前做出那樣肆無忌憚的模樣,方才就連我也險些被你蒙騙了?!?/p>
劉岐有些意外她竟會夸贊自己。
而雖是夸他的話,卻仍有一句“就連我也險些被你騙了”,可見她很難被騙,也是相當有頭腦的人——這的確也是事實,她天然戒備,很擅長自保。
劉岐不禁露出笑容,他“謙虛”道:“多謝,些微能耐不值一提,勉強多活幾日而已。”
氣氛莫名變得輕松自在,本是有些沉重艱難的話題,可她那些過于簡單直白的話,好似將這些潮濕血腥的東西拖到了日光下暴曬。
一切陰謀廝殺好像變成了動物間的天然捕獵,而一旦沾染上這種天然之感,便連生死殘酷中也透出了暢快豁然的氣息。心境便從狹窄幽暗里,走向了寬闊明亮處。
“不必言謝?!鄙傥⒄Z氣大方,繼而問他:“你愿意給我看身上傷口,又與我說了這些,也是出于示好?”
又是這樣直白分明的問話方式,劉岐一笑,道:“是示好,也是回報你的恩義?!?/p>
“你重傷了祝執(zhí),我今日才能這樣輕松應(yīng)對?!彼f:“當夜我既未能殺得了祝執(zhí),按說他必會親自尋來查驗——”
從起初便做了兩手打算,一是祝執(zhí)身死,繡衣衛(wèi)退回京中,之后的情況則相差不大。
但他也知道祝執(zhí)輕易很難被殺死,所以更要做好祝執(zhí)活著的打算。
劉岐說到此處,側(cè)首垂眸掃了一眼自己的左臂:“這蛛絲遮掩秘法固然隱秘,卻只是障眼法,而祝執(zhí)多疑強悍,必然要更進一步查驗?!?/p>
少微便問:“若是那樣你又待如何?”
“正如今日黃節(jié)也有心上前查驗?!眲⑨α艘幌拢骸白允遣荒芄怨跃头丁5?zhí)比黃節(jié)難纏許多,少不了要大動干戈,你也說我很會裝模作樣,屆時必要作受辱瘋癲狀,趁亂傷上加傷,再反咬他一口混淆視線?!?/p>
“他注定不可能搜得到從南的下落,而我只需當眾瞞過其他人即可?!彼托呐c少微道:“今日在場者有一位姓莊的大人,此人在京中有根基黨派,他們與祝執(zhí)多有過節(jié),若他親眼得見祝執(zhí)行事張狂無狀,必不會善罷甘休?!?/p>
少微回憶彼時屋外的聲音,隱約對上了號,問:“此人也是你安排請來的?”
“不是我請來的,是府上長史所請?!眲⑨溃骸暗L史會想到這位大人,是得了身側(cè)內(nèi)侍提醒?!?/p>
只是長史輕易意識不到自己是被人提醒的。
少微愕然間,只見他蒼白的臉上又露出了一點笑意,道:“只是我原本的設(shè)想中,這位大人應(yīng)在數(shù)日前便抵達,順便還能與長史一同斥罵我酗酒無狀之過??梢娮児蚀_實總是不時出現(xiàn),不過好在有你重傷了祝執(zhí),繡衣衛(wèi)上門的動作慢了一些,倒是不曾誤事?!?/p>
少微的注意力則在他中間那句話上:“代你酗酒的是誰?阿鶴?”
這下?lián)Q劉岐愕然了一下,他驚愕于她的敏覺程度。
而待回過神來,劉岐并沒有否認:“是,我出門設(shè)伏之際,正是阿鶴代我遮掩行蹤。他與我身形相似,又可將容貌改飾三五分,只要不出面與人近身相見,足夠騙過眾人?!?/p>
當日砸在湯大人腳邊的酒壇是自屏風后拋出,有心人算計無心者,這瞞天過海之舉隔著屏風便不難辦到。
聽劉岐這句阿鶴可將容貌改飾三五分,少微忽然傾身,借著矮案上一只茶碗里的茶水,對照打量自己的臉。
她左看右看,膚色不必多說了,只見自己的眉形、眼眶深淺與嘴唇厚薄也確實有改變,雖說細觀還是能夠辨認,但應(yīng)對不熟的人卻是很夠用了。
而由此亦可看出,這世上大約并無傳言中那神乎其技天衣無縫的易容之法,這妝飾興許是能夠改變?nèi)菝驳淖畲蟪潭攘?,若再想進一步修飾,完全顛覆特征,只怕妝感要極為厚重,必然一眼便能看出是個假人來,反而詭異到引人注目。
見她兀自對碗自照思索,劉岐安靜了一會兒,待她抬起頭時,他才接著道:“黃節(jié)比祝執(zhí)好對付得多,你斷了祝執(zhí)一臂,免去了此地一場血光?!?/p>
或許,在之前她也曾免去過一場更大的血光。
劉岐看著她,無聲認真許多:“多謝你。”
想了想,添了句正式的稱呼:“姜君?!?/p>
時下男女皆可稱為君,以顯鄭重與尊重。
這稱呼叫少微愣了一會兒,心底升起一種怪異感受,好似她穿上了姜負的衣衫扮作了一個厲害的大人物,一時竟有些莫名心虛,背上好似有蟲子爬。
但她向來愈心虛面上便愈傲氣,此刻無聲坐直幾分,沉穩(wěn)中又帶著幾分自信神色:“先前就說過了,不必謝我,即便幫了你,也是誤打誤撞?!?/p>
少微不想再被他鄭重道謝,是以未給他再開口的機會,便強硬地岔開了話題,問他:“照此說來,你今日射殺那黃節(jié),也是為后續(xù)做戲了?想讓人覺得你很不冷靜?”
又是極直白的措辭。
劉岐點頭,重復她的直白:“是,想讓人覺得我很不冷靜——如我此等偏激之人,受辱之后抓住對方把柄來殺人不是很應(yīng)該嗎?”
“殺他也是為絕后患,我之禍患已然實多,此等事卻不宜多多益善。”
他說罷這些,微微笑了笑,坦誠補充道:“不過也確實有些不冷靜,我確實很想殺他?!?/p>
少微默然了一下,只覺簡直要被他繞暈了。
暈得不是他這些話,而是他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她以為他的不冷靜全是偽裝,內(nèi)里必然襯著一副沉穩(wěn)模樣,可他這內(nèi)里的沉穩(wěn),似乎又只是瘋得很內(nèi)斂。
黑下以為是白,白里卻又見另一層黑。
既有慎之又慎的蟄伏謀劃,又有押上一切的放手一搏。
少微忽然想到姜負說過的話——終身謹慎者是為求活,而搏命者所求是那一剎那的得償所愿,二者各得其所,不分高低。
少微琢磨了片刻,大約明白了劉岐此人矛盾行事的緣故。
他的謹慎不是為了求活,從前世他的下場來看他便不是一個只求茍活的人。
他之所以謹慎,大約只是想盡量往前多走一步,多殺一人。
所以此人確實瘋得很內(nèi)斂很隱晦。
少微左看右看,死活也看不出一丁點此人前世瀕死時的影子了,彼時他如一只鱗羽凋落的白澤,莫名就叫少微覺得很祥瑞。
她從未見過有人能死得那樣祥瑞。
不知是否他這一世經(jīng)歷有變,目睹了什么,由此改變了性情底色,還是說他前世大部分時候也是瘋得很內(nèi)斂,只是垂死之際心氣瘋氣皆散去,機緣巧合之下,便短暫地平和祥瑞了那么一下。
少微由此聯(lián)想對比自己垂死時的心境,她卻不同,她死時也是咬牙切齒的,人生態(tài)度很稱得上從一而終。
久坐之下,身上傷處和骨頭都有些酸疼,少微欲起身稍加活動,便不再多問什么,為話題做出最后的總結(jié):“只可恨祝執(zhí)還未咽氣,他斷了一臂,此地濕潮,最好傷重不治叫他就此喪命。”
這與其說是總結(jié),倒不如說是詛咒。
劉岐接過話:“留一條命也好,于他而言失了右臂只會比死更加痛苦?!?/p>
少微邊起身邊道:“這種人分明死得越快越好,我不喜歡他活著,我必還要殺他?!?/p>
她坐得太久,起身之下扯動了傷口,雖未出聲,卻也疼得皺眉齜牙,生動表情搭配著這果斷殺伐,叫劉岐忽而有些出神。
她就連恨也是明澈果決的。
反觀他,好似一身潮濕血氣的鬼。
少年有些自嘲地垂下了眼睫。
而這時,內(nèi)室忽然傳來一陣“篤篤”聲響,似是窗欞被敲擊之聲。
這敲擊聲不重卻頗有節(jié)奏,絕非風吹所致,劉岐立時警惕:“鄧護?!?/p>
鄧護反應(yīng)與動作皆迅速,大步跨出,卻被剛站穩(wěn)的少微伸手一把拽住了手臂,她力大無窮,縱是力氣還未完全恢復,此刻也將鄧護拽得生生后退了一步。
聲音伴著動作:“是來尋我的,你莫要驚嚇到它!”
言畢,少微便提著衣裙瘸著一只腿往內(nèi)室匆匆跳去。
那叩擊聲是她與沾沾的暗號!
沾沾回來了,家奴多半也在附近了!
少微奔到窗邊,伸手支開小窗一扇,果見一團黃白蹲在窗欞上正孜孜不倦地啄著另一扇窗戶。
見窗已打開,鳥兒扭頭看來,眼皮眨了眨,羽冠后壓,歪了歪腦袋,疑惑了片刻,忽然扇動翅膀離開。
見它好似認錯了人走錯了門一般轉(zhuǎn)身而去,少微惱聲喊:“是我!回來!”
沾沾聽到這熟悉聲音,才驀地迷途知返,在空中緊急剎停,啾啾叫著飛回。
少微伸出手,沾沾落在她小臂上,少微立即問:“他人呢?可帶過來了?”
沾沾伸出一邊翅膀,向后方示意:“家奴已帶到!速速傳來!速速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