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京城仿佛被一幅漫無邊際的素色縞紗覆蓋,天地寂寂無聲,萬物失去色彩,只余滿目蒼茫的白,一種沉凝而肅殺的氣息悄然無聲地彌漫開來。
厚重的城門在這片死寂中緩緩開啟,仿佛雪幕緩緩拉開,一輛看似普通卻內(nèi)藏乾坤的馬車,趕在城門開啟之際,被一群兵士簇擁著駛出了這座巨大的城郭。
車輪滾滾,碾過城外厚厚的積雪,發(fā)出單調(diào)而壓抑的吱呀聲。
同一時刻,皇城的鐘鼓樓上,響起了一聲渾厚悠長的鐘聲。
“當——”
這一聲仿佛承載著整個王朝重量的鐘鳴,在寂靜的黎明穿透風雪,驚醒了沉睡中的人們,也清晰地傳入了向西而行的馬車之中。
“阿娘——”
晚余在昏昏沉沉的夢中,同時聽到了一道肅穆的鐘聲和一道孩童稚嫩的叫聲。
她吃力地睜開眼睛,意識回籠的瞬間,身體深處傳來被掏空般的鈍痛和無力。
視線先是模糊,繼而漸漸清晰,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個鋪著厚實軟褥的車廂里,身上蓋著輕盈溫暖的錦被。
與此同時,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出現(xiàn)在她視野上方,頭上梳著雙丫髻綁著紅發(fā)帶的小女娃正用一雙清澈又懵懂的眼睛殷切地看著她。
“阿娘……”小女娃沖她笑著,叫出自己人生中學會的第一個詞。
晚余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擊中,不等她從這巨大的震驚和茫然中反應(yīng)過來,又一道沉穩(wěn)而熟悉的聲音在略顯昏暗的車廂里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和關(guān)切:“晚晚,你醒了?”
晚余循聲轉(zhuǎn)動眼珠,看到的就是沈長安近在咫尺的俊顏。
沈長安跪坐在她身旁,一只手撐著地,一只手扶著孩子,高大魁梧的身形讓原本特別寬敞的馬車顯得有些擁擠,漆黑沉靜的目光對上晚余迷茫的眼睛,里面翻涌著太多她一時無法解讀的情緒。
“長安……梨月……”
晚余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不等她問出“這是哪里”,“當——”的一聲,第二聲鐘鳴穿透風雪傳入耳中。
這一聲,似乎比之前更加沉重肅穆,仿佛一聲宣告終結(jié)的哀嘆,綿綿不絕地回蕩在天地間。
晚余的心隨著這鐘聲顫了一顫,她看看梨月,又看向沈長安,聲音因虛弱和驚疑而微微發(fā)抖:“這是……國喪之鐘?是誰……死了?”
車廂內(nèi)有短暫的寂靜,車外的風雪聲和那一聲聲的鐘鳴都變得無比清晰。
沈長安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艱難地說出那句話——
“皇后娘娘生子難產(chǎn),已于昨夜崩逝了……”
轟隆一聲。
仿佛一道驚雷在晚余耳邊炸響,又仿佛漆黑的夜空炸開一篷煙花,轉(zhuǎn)瞬間又歸于沉寂。
皇后娘娘崩逝了?
皇后娘娘,不就是她嗎?
她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淚水瞬間蓄滿了眼眶,卻遲遲沒有落下,只是茫然地看著沈長安,和一臉懵懂的梨月。
“阿娘……”梨月湊過來,趴在她身上,在她臉頰印下一個濕漉漉的吻。
沈長安忙將梨月抱開:“梨月乖,阿娘肚子疼,不要壓在阿娘身上。”
晚余隨即想到什么,吃力地抬起一只手放在肚子上。
昨日還高高隆起的腹部,如今已然變得平坦,只是里面還隱隱作痛。
“孩子呢?”她終于驚慌起來,“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沈長安忙道:“你別急,孩子平安無恙,是個皇子,皇上為他取名叫佑安?!?p>佑安?
祁佑安?
是祈求上蒼保佑他平安的意思嗎?
晚余閉了閉眼,一滴淚順著眼角滑入了鬢發(fā)。
沈長安的手指動了動,克制著沒有去碰觸她:“你不必擔心,皇上把小皇子交給淑貴妃撫養(yǎng),讓胡盡忠做他的大伴,他們會好好照顧他的,皇上說……”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皇上怕你受不了骨肉分離之苦,又怕你一個人會孤單,所以才決定讓梨月陪伴著你,他讓我?guī)愫屠嬖氯ノ鞅?,讓我?guī)湍阏疹櫪嬖麻L大,你放心,有我在,一切都會好的?!?p>晚余淚眼朦朧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這一回,祁讓是真的對她放手了嗎?
他用國喪之鐘對外宣告了她的死亡,還把梨月給了她。
她覺得一切都是這么的匪夷所思,像一場荒誕的夢。
“當——”
又一聲喪鐘傳來,悠遠,空寂,卻因著馬車漸漸遠離,已經(jīng)變得不太清晰。
晚余顫抖著伸出手,把梨月拉過來讓她躺在自己身邊,緊緊地摟進懷里,這柔軟的散發(fā)著奶香味的小粉團子,仿佛她荒誕的夢境里唯一真實的存在。
她把臉深深埋進孩子柔軟的發(fā)間,肩膀微微顫抖,發(fā)出一聲破碎的,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車輪吱吱呀呀的響聲里,那為她而鳴的喪鐘,和那座囚禁了她七年的黃金牢籠,漸漸地被拋在了身后……
……
雪仍舊沒有要停歇的跡象,鵝毛般的雪片被狂風裹挾著撲打在巍峨的城樓上。
凄迷的雪霧之后,祁讓和徐清盞并肩立于垛口前,如同兩尊沉默的雕像,凝望著城門外那輛在一群兵士護衛(wèi)下漸行漸遠的馬車。
直到馬車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在天地蒼茫的界限,再也無從尋覓,兩人仍舊默默站在那里,仿佛要站到地老天荒。
祁讓一只手搭在城磚上,指尖陷在雪里,早已凍得失去知覺,胸腔里那顆跳動的心臟,卻傳來比這冰雪更刺骨千倍萬倍的劇痛。
那痛楚如此鮮明,讓他連自我麻痹都做不到。
耳畔是呼嘯的風,悠長的喪鐘,以及晚余在孩子出生的最后一刻,破碎的、帶著哭腔的叫聲。
她叫的是那個他傾盡一切都無法從她心里抹去的名字。
那一瞬間,他所有的嫉妒,不甘,以及他身為帝王的驕傲,都被那絕望的呼喚和濃烈的血腥氣擊得粉碎。
他終于明白,他困住了她的人,磋磨了她的歲月,甚至消耗了她的生命,而他以為的愛,于她而言,不過是鍍金的枷鎖。
他若再不放手,最終得到的,將是一具冰冷的尸體,和兩個他無顏面對的孩子。
他不要她死。
他要她活著。
她是他的妻,也是他孩子的母親。
他要她活著,無論她身在何處,無論她以后屬于誰。
于是,孩子出生后,他便將她從密道送到了別院,又在黎明時分,親手將她放進了馬車里。
曾經(jīng),那個密道是他因為舍不得放手而處心積慮挖出來的,現(xiàn)在,卻成了送她出宮的路徑。
曾經(jīng),那輛馬車曾載著他們兩個從晉中回到京城,現(xiàn)在,卻載著她駛出了他的世界。
曾經(jīng),他為了哄她生下孩子,寫了一道對她諸多限制的圣旨,現(xiàn)在,他為了成全她,又寫了一道為她和沈長安賜婚的圣旨。
曾經(jīng),他冷眼看著她一次次爬上柿子樹許下可笑的愿望,現(xiàn)在,他為了她,卑微地跪在柿子樹下,立下了放她離開的誓言。
曾經(jīng),他以為只要他不放手,就能留住她,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留不住的,哪怕拼了命也留不住。
他們之間,本就是一個無解的錯誤。
縱然他手握萬里河山,也握不住她的心……
“當——”
又一聲喪鐘響起。
鐘聲在空寂的雪原上回蕩,也將他從痛苦的思緒中拽回。
這鐘聲,是報喪,也是送行。
他用一個王朝最莊重的方式,宣告了他的皇后崩逝的消息,也親手埋葬了自己最熱烈最瘋狂也最卑微的愛戀。
從此以后,他依舊是這個王朝說一不二的君主,也是那站在權(quán)力巔峰的孤家寡人。
風雪灌入他的袍袖,刺骨的寒意侵入五臟六腑。
“她會好好活下去的,對吧?”他的聲音沙啞暗沉,不像是在問徐清盞,更像是在問這漫天的風雪。
“應(yīng)該會吧!”徐清盞垂了垂眼睫,眼底的波瀾被強行壓下,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此去千里,相見無期。
他的摯愛,他的至交,都將長久地留駐在那長河落日,大漠孤煙的邊塞之地。
因為沈長安接受了皇上的條件,辭去朝中一切職務(wù),放棄了侯府爵位的繼承權(quán),以平西大將軍兼甘肅總兵的身份駐守邊塞,無詔不得回京。
“雪大風急,皇上回宮吧!”他向祁讓躬身說道,“小皇子還在家里等著皇上呢!”
“家?”祁讓輕聲呢喃,唇角勾出一個苦澀的弧度。
那個人不在了,這個家還算是家嗎?
再過不久,她就該和沈長安是一家了。
到那時,她應(yīng)該能幸福了吧?
她應(yīng)該能笑一笑了吧?
但愿邊塞的長河落日,遼闊草原能夠治愈她,讓她忘掉曾經(jīng)那些痛苦的往事。
或許有一天,她還會忘掉她的生命中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一個叫祁讓的男人。
祁讓。
他默念著自己的名字,感到一種強烈的宿命感。
這個“讓”字,或許就是他的宿命吧?
他從一出生就要讓著祁望,雖然長大后搶了祁望的皇位,可他還是讓著他,他殺了所有的兄弟,唯獨留了他一命,最后還讓他帶走了江晚棠。
他看似搶走了沈長安的心上人,最后也還給了他。
他不顧一切地占有了晚余,最后還是成全了她,甚至把女兒都給了她。
這樣,總算能償還一些他的罪孽了吧?
“走吧!”他最后望了一眼馬車消失的方向,眼中最后一點微光徹底熄滅,歸于死寂。
徐清盞應(yīng)了一聲,跟在他身后,沿著臺階一步一步往下走。
每下一個臺階,視野便被遮擋一些。
下到中途的時候,回首再看,已經(jīng)看不到那條延伸向遠方的路。
祁讓已經(jīng)冷卻的心,突然一陣抽痛,直到此時,才真正體會到天各一方,此生不復(fù)相見是怎樣的撕心裂肺。
胸腔里像是有什么攪成一團,如燒開的水,沸騰翻滾。
他疾步下了城樓,眼中閃過一絲瘋狂而決絕的光芒,沖著城下侍立的皇家親衛(wèi)道:“上馬,隨朕出城。”
徐清盞心里咯噔一下,追下來叫住了他:“皇上,您要去哪?”
祁讓回頭看了他一眼,語氣堅定道:“朕要去送她,朕要親自將她送到邊塞去?!?p>徐清盞震驚地看著他,他決絕的神情,讓他分不清他是要去送她,還是要把她抓回來。
“天寒地凍,皇上的龍體實在不能長途跋涉,沈大將軍帶了足夠的人手,皇上大可放心,況且朝中也不可一日無君……”
“不,朕一定要去?!逼钭屨f,“你不要攔著朕,就讓朕最后再任性一次吧!”
從前,他剝奪了她的自由,阻礙了她的幸福,現(xiàn)在,就由他親自將她送去她向往的地方,那個沒他的,自由和幸福的地方。
“徐清盞,傳朕口諭,皇后崩逝,帝心悲痛,罷朝兩月,為皇后守靈,朝政交由內(nèi)閣和司禮監(jiān)打理……”
“皇上三思!”徐清盞不等他說完,便屈膝跪倒在雪地上,冒死打斷了他的話,“邊關(guān)路遠,風雪交加,皇上萬金之軀,豈能置家國天下于不顧,以身涉險……”
“朕意已決,你不必再勸。”祁讓也打斷了他的話,幽深眸底暗流涌動,“朕知道這很荒唐,有違君道,但就這一次,徐清盞,就讓朕再荒唐這一次,朕想親眼看著她平安到達她想去的地方,朕想親眼看她真正開懷的笑一次,否則,朕余生難安?!?p>徐清盞仰望著帝王眼中那偏執(zhí)的痛楚與深情,所有勸諫的話都堵在了嗓子眼。
許久,他深深地伏下身去,額頭抵在冰冷的雪地上,聲音壓抑到了極致:
“臣遵旨,臣定當竭盡所能,守衛(wèi)京師,穩(wěn)定朝堂,照顧好小皇子,請皇上務(wù)必保重龍體,臣等著皇上平安歸來。”
“好,朕一定會將她平安送達,也一定會平安歸來的?!逼钭屔钗豢趧C冽的空氣,彎腰將他扶起,在他肩膀重重拍了兩下,“徐清盞,朕把大鄴江山都交托給你了。”
說完,他再不猶豫,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向他的烏騅馬,從親衛(wèi)手中接過韁繩,翻身上馬,揚鞭催馬向西而去,玄色大氅在風雪中獵獵招展,如同一面出征的旗幟。
身后,幾百名皇家親衛(wèi)策馬跟隨。
徐清盞依舊跪在雪地上,直到踏踏的馬蹄聲漸漸遠去,才緩緩站起身。
風雪依舊,天地蒼茫,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守著這座巨大的,冰冷的皇城,守著他們共同的秘密,守著自己那份永不見天日的愛戀。
如果可以,他也想親自送她一程,可是最終,他所能做的只有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