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養(yǎng)心殿內(nèi)那混合著墨香與龍涎香的沉重空氣都吸入肺中,半晌,他才以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口吻說道:
“若必須以眼下這般殘破局面,去解決北疆之患,臣以為,唯有不惜代價,以四十萬北疆兒郎與拓跋桀的六十萬南征軍拼命,以必死的決心將敵軍重創(chuàng),唯有如此,方能為大周,勉強換來十年喘息之機!”
此言一出,就連身為九五之尊、見慣生死的皇帝,也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瞳孔微微收縮。
四十萬邊軍,那不是冰冷的數(shù)字,那是四十萬個有血有肉、有父母妻兒、會哭會笑的鮮活生命。
是四十萬份忠誠與熱血,要用如此慘烈的代價,去換取區(qū)區(qū)十年未必安穩(wěn)的太平?這個答案,殘酷得讓人心頭發(fā)顫,脊背生寒。
然而,理智又冷酷地告訴他,若真到了種族存亡、社稷傾覆的最后關(guān)頭,歷史往往不會給予第二種更體面的選擇。
養(yǎng)心殿內(nèi)陷入了長時間的死寂,靜得能聽到燭火搖曳時燈芯爆開的輕微噼啪聲,以及窗外遠處隱約傳來的更漏聲。
皇帝周承淵靠在龍椅背上,雙目微闔,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的蟠龍雕刻上摩挲著,臉上滿是疲憊與掙扎的痕跡。
凌川垂首而立,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無聲的驚濤駭浪在君王心中翻涌。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終于緩緩睜開雙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宇的重重阻隔,望向了不可知的未來,他重新坐直身體,目光再次落在凌川身上,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力,清晰地喚道:
“凌川!”
“臣在!”凌川心神一凜,立刻躬身應(yīng)道。
“你覺得……”皇帝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字字如錘,敲打在凌川的心上,“我大周國祚,至今……尚余幾年壽數(shù)?”
“轟!”
此言一出,凌川只覺腦海中仿佛有驚雷炸響,瞬間一片空白,四肢百骸都在這一刻變得僵硬冰冷。
這是真正的送命題!
自古以來,妄議國祚,揣測國運,皆是臣子大忌,一言不慎,便是抄家滅族之禍。
他清楚看到身后那名一直侍立的年輕太監(jiān),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了一下,呼吸都為之停滯。
皇帝的目光宛如兩柄經(jīng)過千錘百煉、出鞘的絕世利劍,冰冷、銳利、洞徹人心,死死地鎖定了他,不容他有絲毫閃躲。
在這目光的注視下,任何虛偽的言辭似乎都會無所遁形。
若是尋常臣子,此刻定然會匍匐在地,高呼‘大周國祚綿長,千秋萬代’。
然而,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中,劉恩賜那句‘但以實對,切忌虛言’的叮囑,再次如同警鐘般在他心間敲響。
是選擇穩(wěn)妥的諛辭以求自保,還是賭上性命,說出自己基于現(xiàn)狀的殘酷判斷?
電光石火間,凌川把心一橫,做出了抉擇。
他猛地抬起頭,盡管額頭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滲出細密而冰冷的汗珠,但他還是抱拳躬身,用盡全身力氣,字字清晰,甚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鏗鏘,回答道:
“臣以為,縱觀天下大勢,內(nèi)察朝局國情……眼下之大周帝國,若不思銳意革新,奮力一搏……其國祚,恐……恐不足三年之數(shù)!”
“噗通!”
那侍立的年輕太監(jiān)臉色煞白,手指顫抖地指向凌川,尖厲的聲音帶著驚怒:“大……大膽凌川!你竟敢……”
話未說完,便被皇帝抬起的手掌穩(wěn)穩(wěn)制止,那只手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年輕太監(jiān)立刻噤聲,惶恐垂首。
皇帝周承淵的目光始終鎖定在凌川臉上,深邃如淵,內(nèi)里翻涌著震驚、審視、怒意,以及一絲難以察覺的認同。
凌川僵立原地,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緊貼皮膚,一片冰涼,他甚至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心跳聲,御書房內(nèi)龍涎香馥郁沉凝,此刻卻顯得格外粘稠,壓在肩頭。
許久,皇帝長舒一口氣,似認清了現(xiàn)實,又似接受了結(jié)果。
緊接著,他拋出一個更重的問題:“若將這天下比作一盤棋,讓你來做棋手,你能將這死局盤活嗎?”
凌川搖頭,聲音平穩(wěn):“回陛下,治國與對弈不可相提并論,棋盤上的棋子皆由我掌控,它們不會節(jié)外生枝,更不會陽奉陰違?!?/p>
皇帝微微頷首,指尖無意識敲擊御案:“是這個道理,可在這朝堂之上,人人表面恭順,私下卻處處與朕作對,想著如何撈取好處,擴張權(quán)勢……”
他眼中涌現(xiàn)深深無力:“放眼望去,個個都是忠臣模樣,可真正可信的,卻找不出幾個!”
說著,他從御案拿起一本奏折,內(nèi)容與黃千滸的手札一般無二,目光在折子與凌川之間移動,復(fù)雜難辨。
皇帝語調(diào)放緩,“你在北疆的作為,朕都了如指掌。你確是百年不世出的治世之才?!?/p>
他輕拍奏折:“你的《水舟論》如驚雷劈醒朕,你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闡釋點醒天下讀書人,你的《乾坤四訓》更喚醒了世人血性!”
話語帶著肯定,他微微一頓,目光灼灼:“你在望云關(guān)讓老三帶的話,朕收到了!你的意思,朕明白,但朕還是想當面問一句:你愿意救大周嗎?”
“陛下!”凌川起身抱拳,語氣斬釘截鐵:“臣還是那句話:若為救天下蒼生,守護中原血脈,臣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但若只為鞏固周氏皇權(quán),恕臣辦不到!”
“若朕命令你呢?”皇帝眼神驟厲,威壓如潮。
凌川身形如山,毫不避讓:“恕臣辦不到!”
這話如同驚雷再響,皇帝眼中怒火翻騰,第一次有人敢如此直面抗命!他死死盯著凌川,胸膛起伏,拳握指白。
時間在對峙中拉長,燭火噼啪聲格外刺耳。
許久,皇帝眼中怒意緩緩?fù)巳?,化為更深沉的疲憊與決斷,他抬手揮退年輕太監(jiān)。
待殿門無聲合攏,皇帝起身,離開九龍御案,走到凌川身旁的椅子坐下。這一舉動,無形拉近了距離,將劍拔弩張的君臣對峙,轉(zhuǎn)為微妙近乎平等的對話姿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