顀榮國公此言何意?莫非是在含沙射影指控本王殺害成景淮以滅口?”
“且不說本王僅僅留他在府中做內(nèi)侍,對所謂竊取舊日課業(yè)筆墨、模仿筆跡畫工等事毫不知情;即便退一萬步,假設(shè)這些內(nèi)情屬實(shí),本王今日整日皆在小朝會議事,又如何分身去殺他?”
“榮國公三番兩次針對于本王,可是將本王視為必須清除的眼中釘肉中刺?”
秦王像是終于抓住了疏漏,精神一振,梗著脖子反駁道。
人似乎總是如此,犯下的錯在被揭破時,一旦渡過最初的驚懼,便似乎會自然而然地尋找替罪羊,將一身過失轉(zhuǎn)為潑天的怨懟,盡數(shù)推向他人,仿佛這樣便能將自己撇得干干凈凈。
秦王此刻,正是如此。
他心中控制不住地涌起一股股強(qiáng)烈的怨懟。
他怨元和帝,明明有自己這個從無差錯的嫡長子,卻遲遲不立儲君,只是年復(fù)一年的觀望遲疑。
他怨榮妄,怨他顯赫的家世,怨他年少時不知收斂、鋒芒畢露,竟讓自己這個天潢貴胄黯然失色,在父皇心中落了下乘。
他怨外祖母與姨母,同為女子,卻見識短淺,遠(yuǎn)不及榮老夫人一半的智慧,非但未能成為他的助力,反倒想出這等害人害己的昏招。
他也怨他那舅父,平日夸夸其談,真到緊要關(guān)頭,卻如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毫無擔(dān)當(dāng)。
怨來怨去,怨到最終,仿佛唯獨(dú)他一人清白無辜,是這漫天因果中唯一的受難者。
榮妄輕嗤一聲,故作訝異:“究竟是誰在針對誰,又是誰將誰視作眼中釘、肉中刺?我不過說成景淮之死尚有疑點(diǎn),秦王殿下何必急于辯駁、對號入座?”
“成老太爺奏疏中字字泣血,護(hù)衛(wèi)證詞更是句句鑿鑿,難道一場空穴來風(fēng),就值得成老太爺賠上性命不成?”
“若殿下果真不知情、一身清白,那背后必有知情之人、不白之徒在暗中布局,攪弄風(fēng)云。”
“既存疑點(diǎn),更應(yīng)徹查分明,方能還殿下一個清白。如此好事,何樂而不為?”
“殿下為君,我為臣。殿下居尊,我居卑。殿下方才那番話,難道是想將我釘死在亂臣賊子的恥辱柱上,讓天下人將我群起而攻之嗎?”
論嘴皮上的功夫,他這輩子除了在裴桑枝那兒碰過釘子,其余場合從來都是無往不利。真當(dāng)他“鬼見愁”這三個字是浪得虛名不成?
秦王呼吸一滯,猛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何其荒謬,簡直是自己挖坑自己跳,還把鏟子遞到了別人手里,落得個自取其辱。
“你……你強(qiáng)詞奪理!”秦王虛張聲勢地喝道。
什么他為尊,榮妄為卑?
古往今來,何曾有過他這樣的“尊”,在眾目睽睽之下跪伏于地,形同喪家之犬。又有哪個“卑”如榮妄這般,從容不迫地立于人前,底氣十足地指著他的鼻子痛斥!
一個卑躬屈膝,一個咄咄逼人。
榮妄淡聲道:“心正,則萬邪不侵?!?/p>
在一聲聲爭執(zhí)中,元和帝目光逡巡于二人之間。
一邊,是他嫡長子,在血脈與禮法上,是最名正言順的大統(tǒng)繼承者。
另一邊,是他傾注了無數(shù)私心偏愛的晚輩。
明熙有著他最為欣賞的鋒芒與才智,卻也正因這過于耀眼的才華,令他時常深切憂慮。
既怕他木秀于林,又恐他折損于風(fēng)雨。
自動了立儲的心思后,便盼著他二人君臣相得,相輔相成,支撐起大乾的萬里江山。
可眼下這劍拔弩張、勢同水火的局面,將他的愿景擊得粉碎。
哪里還有什么君臣相得?唯有難以轉(zhuǎn)圜的僵局。
“夠了。”元和帝直接喝止道。
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將所有的爭執(zhí)都壓了下去。
明熙……他究竟意欲何為?榮國公府這盤棋,到底想下到哪一步?
去歲冬,秦老道長一身素袍,于漫天風(fēng)雪中入宮請見,誓言要以身為餌,為他徹底肅清秦氏一族殘余的叛賊分子,永絕后患時,便曾進(jìn)言,請他早定國本,冊立儲君。
其言下之意,甚是明了。
嫡長子承襲,名正言順,自是天道。
然,天道亦在人為。
若嫡長子能憑借自身德才,坐穩(wěn)這儲君之位,歷經(jīng)風(fēng)雨而不傾,那便是真正的天命所歸,江山之幸。
倘若……倘若嫡長子德不配位,福薄難當(dāng),自有賢能皇子,取而代之,可承社稷之重。
秦老道長與榮國公府淵源極深,如此關(guān)乎國本進(jìn)言,在向自己開口之前,豈會不與榮老夫人私下商議,達(dá)成共識。
可,看今日之情形,倒像是根本沒有通過氣。
元和帝莫名覺得他的腦子好像是有些不夠用了。
老了……
真是老了,不中用了。
“朕在明面上吩咐李順全派人傳召所有涉事人等的同時,也給影衛(wèi)下了一道密令,命他們暗中潛入秦王府、承恩公府以及皇后那庶妹的婆家,秘密搜尋成老大人遺失的筆墨,以及那些被偽造的書信、字畫?!?/p>
“雙管齊下,清白與否,真相如何,很快就會有定論?!?/p>
秦王聞言,竟不合時宜地暗自松了口氣。
一股劫后余生的虛脫感油然而生,后背早已沁出薄薄的冷汗。
幸虧,幸虧他當(dāng)初多了個心眼,沒有執(zhí)意將那些要命的書信字畫留在自己手中。
要不然,今日他怕是就會落得個與恒王一般無二的下場了。
他必須屹立不倒。既然如此,承恩公府便需懂得審時度勢,盡快尋個夠分量的人出來頂罪,以平息這場風(fēng)波。
承恩公府老夫人與承恩公聞言,頓時目瞪口呆,腦中一片空白。
陛下……陛下他就這樣毫不遮掩地承認(rèn)了?
承認(rèn)派遣影衛(wèi),暗中潛入臣子府邸搜查。
這是什么很光彩的事情嗎?
這下,怕是渾身上下全長滿嘴也狡辯不了了。
殿內(nèi)官員神色變幻不定,元和帝只對李順全使了個眼色,沉聲道:“你去,代朕問問那府醫(yī)的話?!?/p>
老奴遵旨?!崩铐樔晳?yīng)道,垂下的眼底一片了然。
該如何審、審些什么,他心知肚明。
不消多時,李順全去而復(fù)返。
他行至御前,用一種不高卻足以讓滿殿文武聽清的音量稟道:“成府府醫(yī)已然交代,他親口說,成家三房的公子成景淮,身體本是健全無虞,并無任何隱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