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樓。
成老太爺將成尚書父子二人晾在正廳,自己徑自轉(zhuǎn)入內(nèi)室,不緊不慢地?fù)Q上一身寬松潔凈的袍服,又于案前氣定神閑地抄錄了兩頁道經(jīng),方才施施然踱回正廳。
正廳內(nèi),成尚書與成景翊相對無言,空氣里彌漫著無聲的尷尬。
成尚書心中五味雜陳。
他萬萬不曾料到,被下了絕嗣藥、注定斷子絕孫,且觸怒老太爺?shù)拈L子,竟還能絕處逢生,走出那座破敗院落,甚至被老太爺親自帶在身邊教導(dǎo)。
一想起他已經(jīng)開始著力培養(yǎng)次子,心頭莫名的心虛氣短。
他不覺自己有錯(cuò)。
景翊是他的兒子,但他不只是景翊一人的父親。
他的考量,從來不能只為一人。
成尚書話語干澀,幾乎不敢看成景翊的眼睛:“景翊……老太爺他,對你怎么樣?”
成景翊聽出成尚書語氣中的僵硬與小心翼翼,心下暗嘆,聲音放得輕緩:“父親,您不必覺得對不住我?!?/p>
“過去那些年,您從未虧待過我。作為您的嫡長子,我享有最好的資源,族中同輩無人可及。”
“是兒子傲慢自大、識人不清,一錯(cuò)再錯(cuò),辜負(fù)了您的期望?!?/p>
“您與母親為我所做的一切,縱使路徑有偏,初衷亦是為我著想。后來我自食惡果,身中絕嗣之藥,又陷于污名流言,前途盡毀……在那樣的情況下,您轉(zhuǎn)而扶持二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亦是明智之舉。”
“如今我能得祖父青眼,已是僥幸。過往種種,我已放下,更不會與二弟爭奪那些因我自己的愚蠢而弄丟的東西?!?/p>
“既予二弟的,便歸他所有,我也是真心實(shí)意的愿他前程似錦?!?/p>
“父親,人生在世,各有各的難處。若一味執(zhí)著于心結(jié),不過是畫地為牢,讓父子之間徒增隔閡罷了。”
說到此處,成景翊唇間微抿,話鋒一轉(zhuǎn):“若真要論對不住,其實(shí)是兒子對不住父親?!?/p>
“雖說兒子從未向裴春草直言賣官鬻爵之事,但她心細(xì)如發(fā),定是我往日不夠謹(jǐn)慎,她才從那些無心之語中聽出了些許端倪,這才起了疑心,順藤摸瓜,窺見了那些……本不該為外人所知的隱秘。”
“父親,賣官鬻爵到底是觸犯《大乾律》的重罪,更是陛下心頭大忌。倘若東窗事發(fā),即便祖父傾盡全力周旋,至多也只能保全您的性命。屆時(shí)刑加于身、流放千里,怕是逃不掉的。”
“兒子愚見,您不如……盡早向祖父坦白一切,或可商議補(bǔ)救之策,尚有一線轉(zhuǎn)圜之機(jī)?!?/p>
成尚書凝視著眼前的成景翊目光復(fù)雜難辨。
方才那一瞬,他竟覺得自己的親兒子很是陌生。
昔日,他是那個(gè)在父親威嚴(yán)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兒子。
如今,他又成了同時(shí)被父親與兒子訓(xùn)誡的人。
短短時(shí)日,景翊的成長何其迅猛,乃至令人心驚,用“脫胎換骨”來形容,毫不為過。
難不成,絕了嗣、毀了名聲、挨了家法,再被丟進(jìn)那破院子里,日日與仇人四目相對,經(jīng)歷這般折磨,反倒能叫人成長驚人?
看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是真的。
“景翊,為父看到你如今這般模樣,甚是欣慰。”
“你有如今的心性和見識,加上老太爺對你的教導(dǎo)和扶持,未來成就不可限量?!?/p>
“賣官一事你無需過分憂心。你也知曉,為父在老太爺面前,向來如鼠遇貓,豈敢肆意妄為?我所行之事,與那些膽大包天的官員頗有不同。稍后面見老太爺,我自會細(xì)細(xì)分說。”
成尚書語氣微頓,壓低聲音道:“為父只求你一樁,若老太爺再動家法,你定要替為父周旋幾句。萬萬莫要讓我落得與你三叔一般慘烈的下場……”
“待會兒,你就知道為父做的那點(diǎn)兒事,跟你三叔相比,簡直就是毛毛雨?!?/p>
“什么毛毛雨?”
只見老太爺緩步踱入正廳:“外頭何時(shí)落雨了?”
成尚書心頭猛地一緊,臉上瞬間堆滿諂媚的笑意,躬身道:“父親,兒子是說……您對族中晚輩們的照拂,就如那春日細(xì)雨,無微不至,潤物無聲。”
成景翊:……
前些時(shí)日,他父親不是已經(jīng)在祖父跟前兒支棱起來了嗎?
不是還在私底下叫囂著,要跟老太爺一較高下嗎?
這便是父親所謂的“一較高下”?
成老太爺收回看向窗外的視線,很不給面子的拆臺道:“你還不如說是外頭落雨了,聽你說這些諂媚之詞膈應(yīng)的厲害。”
成尚書:“父親,這是兒子的肺腑之言?!?/p>
見識過老太爺面部表情的吩咐人將老三打的半死不活還打斷條腿的場面,他哪里還敢再逞強(qiáng)。
更何況,若非老太爺明察秋毫,早早察覺老三犯下的孽債,只怕如今整個(gè)成家都難逃抄家流放之禍。
現(xiàn)下,他是真的承認(rèn),姜還是老的辣了。
成老太爺蹙蹙眉,到底還是沒有再說什么。
窩囊就窩囊吧,窩囊總比捅破天要強(qiáng)。
成老太爺端坐在黃花梨木案桌后,開門見山道:“你自己交代,還是我遣人親自去查?”
“查完后,效仿今日之舉,將闔族人聚在祠堂庭院里,慢慢地念,慢慢地打,最后也已打斷你的兩條腿收尾?!?/p>
成尚書聞言,毫不含糊地?fù)渫ㄒ宦暪蛟诘厣希骸案赣H,兒子交代!但首先得澄清一事……”
“景淮指控兒子賣官鬻爵,此言有誤?!?/p>
“兒子只曾賣官,從未鬻爵。連兒子自己都未能求得爵位,又豈有本事替他人謀爵?”
“景淮與那桑春草,實(shí)在是高看兒子了。若真有那通天本事,兒子早該先給自己謀個(gè)爵位才是!”
成老太爺眼角微不可察地一抽,聲音里透著寒意:“照你這般說,只賣官未鬻爵,倒成了件值得標(biāo)榜的功績?”
“很光彩嗎?”
成尚書渾身一顫,低聲囁嚅:“不...不光彩?!?/p>
可心底卻忍不住嘀咕,雖不光彩,總比老三那些讓人戳碎脊梁骨罵生孩子沒屁眼的勾當(dāng)要強(qiáng)上許多。
父親還真是不知足。
“名單。”成老太爺屈指叩了叩桌面,懶得與腦子仿佛是有些不正常的成尚書廢話,言簡意賅道。
成尚書:“兒子可以默下來。”
待成老太爺接過那張墨跡未干的名單,目光在上頭逡巡數(shù)遍,臉上神色幾經(jīng)變幻,最終凝成一片難以置信的震驚。
“你不僅賣官斂財(cái),還將吏部歷年年終評定考核的官員收買,然后拉下了水?”
成尚書猛地?fù)u頭:“兒子哪有這般潑天的膽子!”
若他當(dāng)真膽大至此,早該狠下心來,將那令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半輩子的父親給……
這念頭剛冒尖兒,便被他硬生生摁了回去。